《踏雪寻梅》第62章


☆、第63章 第十九枝 可能(二) 
雨中的万年城是凄迷而苦涩的。许是知道在不久的将来,这里将成为神战的修罗场,人间的炼狱,我看着街上往来的人们,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怜悯与同情。
想起了曾经的踏雪,祥和、安宁,却在一个朝夕化为灰烬。
突然,一个小小的力量抓住了我的脚。我怔怔停了下来,回头一看——一个总角的孩子穿着破烂的麻布衣服,双手环着我的脚,一双迷蒙的眼睛正望着我。
我蹲下来,抚开他沾湿在脸上的头发——他有着好看的鼻梁,紧紧抿住的嘴巴,眼睛很大,还有一弯淡淡的眉。若是生在富贵人家,一定会有许多小姐中意。
不过这也没什么所谓了,神战一旦开始,生命便都如蝼蚁一般低贱。
我怀着最后一点的同情,从袖中掏出了一些碎银,递到他的手上。那孩子却奇怪地摇摇头,我纳闷了,这小乞丐模样的孩子不是要钱,那是要什么?
正当此时,身后一个利落的声音响起,“他不是不要钱,只是嫌钱不够,你若都给他,他自然就放手了。”
我苦笑一下,掏出身上所有的银两和金株,通通递到他面前,他果然露出了满意的笑,慌忙抢过钱,连谢谢也未说一句,转身就跑得老远。
我转过身,看着身在雨中却滴雨未沾的清商,疑惑道:“你怎么知道的?”
清商故作高深似的笑了笑,道:“西方梵境的佛陀在成佛之前,有一次路过一片树林,见到一只老虎饥饿不止,竟然想吃掉自己刚生出来的孩子。佛陀不忍心,便自己脱光了衣服,躺在地上,喂食老虎。但是老虎太饿,连吃他的力气都没有。于是佛陀只能从山上坠崖而下,摔死在了老虎面前,老虎便带着它的孩子将佛陀吃掉。”
“这是佛陀以身饲虎的故事,我等凡人,岂能和佛陀相比?”我羞愧地冲他摆摆手,以为他是要借这个故事来夸我慈悲。
不料清商却道:“佛陀以自己的身体救了老虎,但老虎今后又必然会蚕食其他动物,佛陀救虎即是杀生,不救也是杀生,那佛陀究竟是救对了呢,还是救错了呢?”
这倾盆大雨里,满世界的人皆是在我们身边来来回回穿梭不止,绽起的水花不时打在我的衣襟之上。而清商这平日里嬉皮惯了的人却在这里与我说起了佛理。
周围仿佛都静止下来,我内心澄净,茫然地摇了摇头。
“没有对错,佛曰:‘救下他,再感化他。’”他往已经跑远的小乞丐的方向指了指,“这是同一个道理。只有倾注所有,才能成为扭转结局的唯一可能。”
“……只有倾注所有,才能成为扭转结局的唯一可能。”我嘴里喃喃,心里某一处像是有了主意。我抬起头来正视着他——这个一直守护在棠梨身边的俊朗男子——神情笃定,两眼闪烁着光芒,这般潇洒恣意。若他早些做出这副模样,棠梨说不定就对他重燃爱火了。
“清商,谢谢。”我冲他微微一笑,抬脚便奔跑起来。我还有想要用自己的努力改变的东西,还有想要守护的人,还有拼尽所有也愿意独自承受的结局。
无涯,曾经都是你保护我,现在我也要保护你一次。不要问我为何会在苏风华和无涯之间选择了后者,正如无涯所说,我也不知道,只是仿佛有非这样不可的理由。
……以及那,倾注所有才能扭转结局的唯一可能。
只是彼时的我太过专注,没有看到清商脸上那抹似有似无的苦涩。很久以后我才想起,那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我很庆幸我最后对他说的一句话是“谢谢”,不管是我自己还是替棠梨。
我第一次见到无涯的时候,他对我说,他与清风白云一样,不知来处,没有归途。
这样古奥又高深的话语对我而言,实在很难理解,所以我一直当无涯是神一般的存在,虽然他确实是神,还是神帝抛入人间的轩辕剑的剑灵。
神都是不死的,他们只会经历天人五衰,然后幻化成世间万物继续存在。然而就在怀霜一剑顶住无涯的下颚之时,我却真实地感受到那死亡的气息阵阵拂来——我赶到宫里要找无涯的时候,他已经被带往刑场。一次失败的祭天,因为无涯怪异地举动,令百官震惊,怀霜留不得他。
我带着孟槐站在云端,俯视下方正在发生的一切。若怀霜真的一剑刺过去,我拼死了老命也要保住无涯。然而只怪自己太高估了沈怀霜的力量,他体内的灵还未苏醒,此时的他不过是一介凡人。一个普通的凡人以为拿了一把好剑便能刺死一个神灵,那是洪荒万年以来都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更何况,无涯对怀霜已经早有杀意。
“你究竟是谁?是神,还是魔鬼?”怀霜持着剑,侧着脸,身上是帝王的黄袍,而一脸的怒容,却是那样茫然与卑微。
四周的大臣和巫官都是慌了,胆战心惊地想上前阻止,却又害怕,哆嗦着腿不住哀求:“皇上使不得啊,切莫靠近此等妖孽,危险,危险啊!”
无涯负手而立,如沐清风,一身白以未染,与怀霜比起来,他却反倒更像君临天下的王者。只是这王,眼里尽是对苍生的怜悯。
“回答我!”怀霜几近咆哮,怒吼一声,吓坏了在场所有人,却唯独无涯依然但笑不语。只有我,能看清他悲悯的眸子里,那缕若隐隐现的杀意。
“皇上——”一声苍老而有力的呼喊突然从远处传来,我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白发老者拄着金杖,蹒跚而来。嘴里念念有词,呼喊之后,却是一个拜倒在地,在抬头的瞬间,我才看清那正是被废的前国师钦原,没想到他竟然还在宫里。
“皇上,切莫亵渎了神灵呀!”
人人都说钦原疯了,整日胡言乱语。但我想他应是最清醒的人,在无涯第一次入宫为槐江治病之时,他就看到了他的真身。由此可见疯子与真谛者果然只有一线之差。
然而怀霜毫不理会,握着的剑没有丝毫放松。突然一个霹雳从天而降,闪电般的速度砸在无涯与怀霜周围,将怀霜弹开到数丈之外。彼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我就快看不清下界,便闪身奔入了风中,落在地上。
巫官和大臣们在这空旷之中四处乱窜,像是找不着北的苍蝇。混乱之中,我只听见不远处钦原那仿若震天动地的呐喊:“天有异象……神祇降临,众生回避!神祇降临,众生回避!”
这声音极具穿透力,天上地下仿佛都为之一振。
我也想回避,但要有得回呀!突然而来的迷雾完全遮挡了视线,像是坠入了魔障之中。我都已经如此,更别说其他凡人。
电光火石之间,一股旋风般的力量奔驰而出,苍空之中突然出现了五道诡异的斑斓颜色,一道利剑出鞘的声音刺破苍穹,霎时金光乍现,照亮了阴霾了一月的半边天空。
若这是灯火会,此等情景,定然是压轴大戏要上演了。
……我猛拍一下自己脑袋,觉得自己实在容易想太多。抓起孟槐就要朝着那道金光而去,然而脚步还未移动,便被一股直扑而来的强大力量拂得老远,不堪地摔在地上,一时竟没了撑起的力气——我一直知道无涯很强,却不知道他竟然强及如此。
焦急之中,我只任由自己大喊出声:“无涯住手——”
然而我的呼喊毕竟毫无用处,若是有用,我不知已经挽救了多少无辜生命。
不好的预感其实已经出现,难闻的血腥气息在粘稠的雾气之中无情而来。待到云雾拨散开来之时,我才意识到这是一场怎样快得只在眨眼间便结束的杀戮——满地皆殇,除了我一个跪坐在地上的活人之外,再无其他生命的迹象。
未无涯,他双眼血红,一身白衣染满了鲜血。就像一把沉睡了千万年之后出鞘的剑,岿然不动地凝视着他的杰作。
那一刻,我才终是掉落了泪水,彷徨中找到怀霜的尸体,抚开他的头发,找不到应该说与他听的话。
就算他是共工,就算他曾经也是不怀好意地接近我,就算他做错了一切,他却是为我挡了那一箭的轮回。曾经我没有救到他,现在我依然无法阻止他赴死的命运。
我想让每一个身边的人都活着,但我却怕他们立刻就要一个一个在我面前死亡。
“你是无涯吗?”我抬起头,问他。
他一双血红的眼睛看着我,继而对我弯下了身子,“我是。时辰到了,我终将赴死。”
泪水模糊了双眼,他的神情在我眼里变得狰狞,“那这些人你为何要杀?他们都是无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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