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中录》第299章


李舒白并不理会其他,只说:“当年先皇驾崩的时候,我们诸位皇子皆跪候在外,然而王公公却是先皇近侍,不但进入殿内,而且,召集各地僧人法师入京,还赏识其中会摄魂术的一位沐善法师,带他入殿为先皇祈福,是吗?”
王宗实点头,事实如此,他并不回避。
“张行英的父亲,当年入宫为先皇诊治,下针换得父皇最后一刻清醒。然而父皇清醒后,你却不让诸皇子入内觐见,也不让朝臣来聆听遗言,只与沐善法师在内。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普天之下,如今只有王公公一人知道了。”
王宗实听他这样说,却扬起唇角,露出一个平板的笑意:“还能有什么,先皇醒来后知道是张伟益让他苏醒,便索纸笔。老奴还以为是要留遗诏,便拿了黄麻纸来,谁知陛下只提笔在纸上胡乱涂绘,留下三团黑墨,便龙驭归天了。老奴与陈太妃揣测,原来是先帝要赐张伟益画,于是便命人送去了。如今那幅画,应该尚在张伟益的手中呢。”
黄梓瑕听着,发声问:“公公敢肯定,陛下遗笔所留的,真的只是一幅画吗?”
“三团涂鸦,不知所云,我当时看了不解其意。但陛下确是说要赐给张伟益。当时,一直伺候陛下起居的陈太妃也在,便是她命人送去。此后,我便未再见此画了。”王宗实冷冷说道。
黄梓瑕直视着他,缓缓问:“公公是认为,白纸黑墨,板上钉钉,那被涂鸦掩盖的真相,永不可能有再现的一天,所以才会如此笃定,是吗?”
她说及此处,李舒白忽然微微侧头,看向殿外,似乎听到了什么,但又似乎不真切,便又将头转了回来。
王蕴原本奉命时刻紧盯着他,但此时听黄梓瑕剖析案情,殿外初升的日光透过窗棂照在她的身上,玄青色的衣衫与黑色的纱帽,映衬得她的肌肤在日光中莹白如玉,通透无比。他一时恍神,竟顾不上李舒白,只专注侧耳听黄梓瑕说下去。
只听王宗实仰头漠然道:“什么叫被涂鸦掩盖的真相?事实便是如此,我又何须多言?”
“然而,王公公可知道,异域有书云,菠薐汁调和阿芙蓉、天香草等,可层层剥墨。若将书纸涂上此水,便可将表层涂鸦剥掉,显露出下方的东西——”黄梓瑕又俯身从箱笼中取出一个纸卷,在神情陡然僵硬的王宗实面前展开。
黄麻纸上字迹历历,就连一直虚弱倚靠在王皇后身上的皇帝,也骤然瞪大了双眼,喘息声急促起来。
黄麻纸上的字,分为三块,是因书写者体带虚弱,手腕颤抖垂坠,而显得不太连贯。但那字迹潦草,行笔无力之下,却依然可以清楚看出上面所写的那三块内容:
长闻天命,今当以归。
夔王,朕爱之不离左右,颖悟类太宗,今以社稷托之。
王归长辅。皇帝,敕。
王宗实脸色剧变,面上的冷峻倨傲顿时不见,只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站在他身后的王蕴则愕然望着这张陈旧的黄麻纸,他明白那上面的字是什么意思,只是巨震之下,竟不知所措。
王皇后霍然起身,又赶紧跪下,半扶半抱地搀住皇帝,胸口急剧起伏,却连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而黄梓瑕走到丹陛之前,将那张先帝御笔呈给皇帝看,缓缓说道:“请容梓瑕猜一猜当年先皇去世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王公公为陛下登基而煞费苦心,做好了两手准备。一个是小红鱼,另一个是沐善法师。王公公早已在喂药时给先帝喝下阿伽什涅鱼卵,估摸着孵化时间,便让张伟益强行施针将昏迷多日的先帝救醒,并让沐善法师诱导先帝,立遗诏传位于郓王。却没想到先皇病重吐血,小鱼竟随着鲜血吐出,未能奏效。而沐善法师似乎也只能在遗诏立好后,控制了当时在场的陈太妃的神智,使秘密不至于外泄——不知梓瑕猜的,可正确么?”
含元殿内,丹陛上下,一时死寂。
皇帝与王宗实,都只咬牙不言,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
黄梓瑕只觉得体内涌上一阵晕眩虚弱。如此重大的秘密,此时被她这一番话揭开,她仿佛已经看到刀斧加身的那一刻。然而她深吸一口气,还是强行支撑着,继续说了下去:“然而,先帝留下的诏书、遗言、托孤之臣,最后,都没能起到作用。先帝驾崩之后,遗诏被毁,知晓遗言的太妃被弄至疯癫,托孤的王归长被杀,帝位被夺。到如今,陛下赐下一杯毒酒,连夔王存活于世的资格,都要剥夺!”
第295章难挽天河(4)
皇帝盯着那张陈旧的先帝手书,脸上的肌肉抽搐,青紫的脸色加上抽动的肌肤,显得极为可怖。他看了许久,才又合上眼,靠在身后榻上,低低地笑出来:“王宗实,朕早说过,随便撕碎烧掉,谁……又敢追究先皇临死前写的东西哪儿去了?或者,给那个张家一把火……连这东西一起烧掉,就一了百了……你偏偏觉得他还有用,不肯下手!”
“臣不敢相信……这不可能!”王宗实低声嘶吼道,“世间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法门,能将两层墨剥开,恢复下面的字迹?!”
“王公公,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您是太轻信自己的见识了。”黄梓瑕说着,又轻叹道,“只是陈太妃未免太过可怜,当夜她在殿中服侍先帝,必然也知晓了此事,于是便被沐善法师下了摄魂术,先是出面将遗诏赐给张伟益,后又疯癫发狂,一世也只清醒得片刻,给鄂王留下了警诫。只可惜,却适得其反!”
“她居然还清醒过来了?”王宗实脸上露出惨笑,问,“她干了什么?”
黄梓瑕深吸一口气,缓缓将手中的黄麻纸收卷起来,说道:“太妃给鄂王留下了一张涂鸦,与被涂改后的遗诏相差无几——想必,那该是她陷入疯狂之前脑中最深刻的景象。她虽然疯癫,但还因为遗诏而觉得夔王会再次争夺皇位,因此提醒鄂王担心夔王,怕他被卷入这朝政斗争之中。却不料,鄂王将这些话当成母亲对夔王的控诉,再加上他自己又确实喜欢年长的一位女子,因此而越发促成他对夔王的猜忌与怨恨。在陷入疯狂之后,只一味钻牛角尖,也不管其中不合情理之处,至死不悟。”
皇帝指着她手中那张手书,喉口嗬嗬作响,不成语调地问:“怎么?你拿着十几年前的先帝遗诏来,想要干什么?如今的天下,已经是朕的天下,难不成……四弟还以为,自己能翻出什么大浪来?”
“臣弟并无所求,只是陛下对臣弟,防范得太深了。”李舒白笔直站立于阶下,仰头淡淡说道,“自臣弟在徐州平叛之后,陛下既想要借臣弟压制王公公,又生怕臣弟有二心,在臣弟身上动了无数诡异手脚,实在没有必要。”
皇帝只冷冷一笑,扶着王皇后慢慢坐下来,靠在榻上,缄口不语。
“陛下在臣弟身边安排人手,时刻关注动向也就罢了,为何还要赐下一张诡异符咒,令臣弟时刻活在惶惑之中,不得安生呢?”
皇帝只冷冷牵着嘴角的肌肉,露出一个似是笑意,又似是怨恨的神情:“朕怎么听说……那是庞勋恶灵所化,要寻你报复?”
李舒白注视着他,声音沉缓:“陛下处心积虑,令人在臣弟身旁操控这符咒,莫非,就是为了在此时,让臣弟成为众人口中恶鬼,又操控鄂王指认,亲手杀了我们兄弟?”
“不!朕……并不想杀了你们。”皇帝声音干涩,犹如朽烂的树根被劈开的哑声,“朕从小,最羡慕,最嫉妒的,就是你。舒白……你聪明,可爱,受尽父皇宠爱。朕十岁便被丢到了偏窄的郓王府,而你……你长那么大了,父皇依然舍不得你出宫,每次我进宫,看见你坐在父皇怀中时,我回去后,都要大哭一场……”
他面上肌肉扭曲,身体蜷缩,仿佛自己现在还在孩童,还要痛哭失声。王皇后轻抚他的脊背,低声叫他:“陛下,切勿太过激动,请纾怀些……”
“然而朕终于当上了皇帝,一是朕娶了王家的女子,二是……二是朕看起来懦弱无能,比你,好掌控许多……对吗?王公公?”他的目光,直直地盯着王宗实,声音嘶哑。
王宗实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下巴绷紧。许久,才向他施了一礼,说:“陛下多心了。”
“哼……”他也不在乎,只喃喃道,“父皇临死前,是要传位给你的,所以,朕登基之后,理应马上就杀了你……可是,可是朕下手了吗?朕没有!朕就想看着你这辈子无声无息腐烂在夔王府中,让父皇在天之灵看一看,他寄予厚望的这个孩子,会多么窝囊地一辈子跪伏在朕面前,就这么过一辈子……哈哈哈……”
他笑得凄惨,气息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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