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走到门边,半开的门后出现了一道身影。
来人是一个高个子的黑发青年,面貌十分年轻英俊,乍一眼望去,长得还颇有几分眼熟。
伊莱却暂时无暇去细究这几分眼熟的根源,他本能的竖起了防备,警惕地看着对方。
毕竟这一路上的惨痛经历已让伊莱清醒认识到,“眼熟”对于如今的他来说,可不是什么好词。
他的故交个个都以他们之间曾有过一段友情为耻,巴不得能和他撇清关系。
故人不冲他刀剑相向,只冷冷看着他出逃,竟然就已是让他觉得宽慰的事了。
“我猜到你大概快要醒了,所以出来看看。”有些眼熟的青年先开了口,他像从骷髅那张千篇一律的脸上看出了情绪,只停在门旁与伊莱说话,没再继续走近,“看来我估算的时间不错。”
这是个超出伊莱预料之外的发展。
他没从青年的神色里找到厌恶与惊慌,也没听出对方话音里有任何恶意。
对方甚至听起来像是善意的,好像他只是个深夜里不幸迷失的普通旅人,而对方把他捡回了家。
【……你是谁?】伊莱低声问。
现在的他也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嘴”,无法真正发声,他和人交流全部凭靠精神力,让声音直接响在了对方的脑子里。
通常来说,人们是不喜欢这种交流方式的,直接响在脑内的交流会让大多数人觉得冒犯,仿佛自己都不用说话,所有想法仅是在脑内过一下,就会被这擅闯他人大脑的邪恶之徒给窥探了去,令人不悦。
但黑发青年的面色依旧未变,他没对亡灵骷髅的精神力露出任何排斥情绪,只说:“我去深渊森林收药材时捡到了你,你刚好倒在了我的月华草从上。”
伊莱敏锐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你毁了我部分药材”的意思,他警惕心仍没放下,但过去培养出的良好礼仪让他忍不住感到抱歉。
然后他就真的道了个歉:【我……对不起。】
于是换做艾伦眉梢一扬,有些惊讶地看他一眼。
语言可以精心编撰,语气声调可以模仿伪装,但直接通过精神力传达的情绪和信息无法作假。
亡灵骷髅说了对不起,他是真心在为自己的无心过失表达歉意。
艾伦去卡尔比转了一圈,都没见过这么懂礼貌的亡灵,短暂的惊讶过去后,他声音不自觉放的更温和了点。
“你确实给我造成了一点损失。”他很实事求是地说,“我是个药剂师,最近正缺月华草。”
伊莱就用自己两个空眼眶默默看着青年,等待对方说出下一步的要求——譬如要求他赔偿损失。
可他如今这个状况,又能怎么赔偿对方呢?
心甘情愿让对方把自己交到追击队手里,去换一笔“协助擒获邪恶之徒”的赏金吗?
伊莱有些分心地想,随后他猛地意识到,他甚至还不确定眼前的年轻药剂师有没有听到相关风声,知道他就是正在被通缉的亡灵。
这个认知让他立即又警惕起来,他静静与青年对望。
黑发的药剂师回以平静注视,深色的双眸仿佛深不见底,却又有两点小小火光映在虹膜上,让人看不出真实情绪。
第6章
【你……】
短暂的沉默对峙后,这次是伊莱先出了声,他不动声色调整了一下姿势,同时用精神力再次“看”过整间小屋。
除非是作为精神力的承受方,普通人类理应是没法觉察到精神力扫荡才对,可伊莱的精神力才一放出去,对面的青年似有所感,视线竟向一旁偏移,追着他精神力的轨迹转了一圈。
——这人怎么回事?
伊莱迅速提高了警惕,他潜藏在水下的手摸索到了缸壁,勉强算是找了个能发力的支撑点:【你是为了想要向我索要赔偿,才将我带回来的吗?但如你所见,我现在一无所有,你要是需要金币,唯一的方法只有拿我去换赏金。】
原以为主动对人说出正在被悬赏通缉的事,会相当困难,但伊莱在话出口后才发现,其实说出来也没有多么艰难。
相反,比起自己遮遮掩掩,等待别人许诺会帮忙后心怀期盼,最后却遭到背叛,自己先一步将事情抖露出来,做好最坏准备,心里倒是要轻松上许多。
再不济也就是被抓住。
侥幸没被抓住,便是继续逃亡。
这里已经临近深渊森林的边界,伊莱确信他应该还在温德镇附近,顺利的话,他能一路穿越过森林中心地带,而在过了那象征追击中止令的中心带后,无论是从安其罗赶来的艾尔柏塔骑士队,还是出自本土的神殿圣骑士团,都会遵循条例退回,他的性命至少无忧。
至于之后……
之后谁知道呢?
他从被十重暗生物驱逐咒弹出艾尔柏塔学院起,就已经可以视作没有家了,为了不给更多的人添麻烦,养大了他的那个小院也不能够再回去。
卡尔比是亡灵与魔族的故乡,对伊莱来说却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对那片陌生的土地没有归属感,但令人无力的事实却是,那里是这片大陆上目前唯一愿意接纳他的地方。
……不,不对。
作为外来者,伊莱连自己能否被卡尔比原住民接纳都还不清楚,他还记得自己接受过的那些教育,卡尔比在他的课本里阴森又可怖,是世间邪恶汇聚之地。
假如不是生活遭遇剧变,他也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向卡尔比逃亡,并将它视为“仅此唯一”的庇护所……
【……!】
胡思乱想的时间略有些长,等伊莱脱离自己的思维小世界,再次把精神力投放到房间内时,他悚然惊觉黑发青年竟已走到大缸前了。
伊莱本来就已是退到了紧贴缸壁的位置,除了跳缸,已退无可退,他在刚醒来时确认过身体状况,眼下他精神力虽然回复有三四成,但体力没恢复多少,能不能支撑他完成“纵身一跃”这个动作都还是未知。
从艾伦的视角看过去,便是亡灵骷髅大壁虎似的贴着缸壁,对方已看不出神色变换的脸上四平八稳,可周遭的精神波却是把对方卖了个彻底,他能通过微妙的精神链接体会到对方的紧张。
“我没有恶意。”为了不引起更多的误会,让情况进一步恶化,艾伦在水缸前站定,决定也一口气将话说清,“我不缺钱,也不追求协助捕获邪恶之徒之类的名声,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为了它们将你交到追击队手里。”
伊莱一顿:【那你为什么带我回来?】
私藏通缉目标也会招来不小麻烦,伊莱想不出青年冒着风险将自己捡走的原因,他与打露面起就一直神色淡然的药剂师四目相对,那股初见时无暇顾及的熟悉感,这时又渐渐蔓延上来,让他不禁开始思索自己可能是曾在哪里见过对方。
艾伦能感知到亡灵的情绪变化,却还没神通到能直接读心。
他回答亡灵道:“因为我有问题想要问你。”
亡灵骷髅的声音里便带上迟疑:【……问题?】
“对。”艾伦微微颔首,拉过就放在大缸旁的毛巾擦了擦手,然后从一边的小桌上取过一副手套。
伊莱就看着黑发青年将那副深色手套戴上了,他发现这人几乎所有的动作都不疾不徐,透着一股有条不紊的淡定感。
“我或许还能为你提供帮助。”戴好手套的艾伦说着,朝大缸又走近两步,“不过在询问和继续交流之前,你最好是先出来。”
伊莱从青年出现起就转移了注意力,没这么一提醒,都已经忘了自己身处的是个什么环境。
骤然想起自己仿佛还泡在一口下面点着火的大缸,他的精神场不由震颤一下,整个骨架略一犹豫,还是避开了青年的手。
【我自己来。】他放低了声音,一面关注着艾伦的动作,一面试探着撑起身体,在探身看见下方还燃着的火时,他还是没忍住,问表情依旧没变一下的年轻药剂师,【我能请问……你为什么要煮我吗?】
“煮”这个动词就戳了艾伦一下。
他觉得气氛似乎有点僵硬,便试着讲个笑话幽默一把:“因为饿了,你的骨架非常端正,应该适合煮骨头汤。”
正在出缸的亡灵骷髅顿时愣住,整个骨架发出“咔”一声响,约莫是现场表演了番骷髅版的“浑身一僵”。
艾伦就看着对方紧接着又“咔咔”转头一百八十度,黑洞洞的眼眶幽幽看他。
伊莱反复打量了青年表情几遍,只看出正经认真,他回忆是否曾在哪里见过对方的思路当即断了,只艰难的思考起另一个艰难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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