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夫人》第93章


“诸卿可有异议?”
“臣等无异议。”
妫翟点头,道:“好。传寡人与新王谕旨。先君大丧,爱怜臣民,今大赦天下,免赋三年,诸将回营休整,三年不可外伐。”
堂下跪着满满的人群,俯首恭敬。妫翟眼中无泪,心却在滴血。
53。这个女人不风流
招魂仪式毕,转眼到了下葬的日子。楚国的大力士们将郢都西北的一座小山顶削平,挖了一个巨大的四方坑。举行葬礼的一切早已准备好。宗亲们把棺椁抬在墓坑旁放下来。
巫师们穿上火红的衣裳,带着高高的帽子,像是一只硕大的红蝙蝠。他们牵着系好灵柩的绳索绕着棺木游走。宗亲们则手持香料往墓坑中投掷,四方角落里架起巨大的铜锅,那里面堆满椒草。屈御寇时年十四岁,被妫翟指定为文王唱挽歌。他从大宗斗祁手中接过火把点燃了铜镬里的香草,云雾般芳香的烟雾笼罩了天空,人们终于忍不住痛哭起来。屈御寇以清脆的童音唱起了劝人们不用悲伤的挽歌:“万物消长,生死各异。魂袂盈盈,旟旐习习。涕泪喃喃,扶棺昏昏。随云聚散,乘风难归。渊鱼沉底游,飞鸟断翼飞。念彼平生时,延宾陟此帏。呜呼去也,勿悲。”
挽歌毕,屈重请旨:“夫人,葬品生祭否?”
妫翟擦干眼泪,道:“先君恩慈,敬事上天。如今钟鼎皆备,牛马皆为家国而所用,不如免去,以陶俑代之。”
屈重领旨,命人以木马陶俑以及铜器随葬。尘土飞扬,不多时便将墓坑填满成为平地,工正官命工匠抬来木头巨石,在平地上筑起墓室。只等一声令下,便要将墓室的石门经黄门拉下,那么文王熊赀将永远葬在这座掏空的山冈下。
站在人群后面的鬻权再也承受不住悲伤,挤开人群,丢开拐杖,跪爬着挪到经黄门前,躺在石壁之下,不肯起身。奴仆们愕然,只能停手。妫翟命蒍吕臣上前去将鬻权拖出来,岂料鬻权发疯似的挣扎,双手牢牢抓住木框哀嚎着不肯撒手。鬻权哭求妫翟,道:“夫人啊,臣有话要对先王倾诉!”
妫翟见鬻权哭得格外悲伤,眼泪差点又涌出来。她默默挥手,让蒍吕臣放开鬻权。鬻权浑身沙土,伏跪在门前,对着文王的墓室请罪道:“大王,鬻权一时轻狂,本意在劝谏您以民为天,想不到竟连累您他乡受难。臣每每思之,煎熬非常,愧悔不已。既然臣已经无法效力君前,唯有一死恕罪,求您泉下原谅臣的愚昧。”
妫翟听罢这话,惊呼:“不好!孟林,快阻止他!”
蒍吕臣飞身上前欲阻挠鬻权,然而已经来不及。鬻权说罢,猛一头撞向经黄门的门框。石门受重击,缓缓落下,将墓坑最后的入口封死。血从鬻权头顶喷出,染红沙土,鬻权眼角挂着泪,重重砸在地上,气绝身亡。公子艰被这血腥的一幕吓得直往子元怀里扑。
众人一声叹息,妫翟颤抖说道:“鬻权忠心可嘉,以大夫礼制葬于先君墓旁。”
楚文王的大丧整整持续了三个月,妫翟强撑着精神料理大小事宜。
议政殿的左舍,妫翟招来了自己之前精心培养的朝臣,而今大王去了,也该是考验他们的时候了。
屈重、蒍章和苋喜三人来至左舍前,各自见面有些讶异,而后会意一笑,一同进了舍内。
星辰机敏,忙与蒍吕臣一道赐座看茶。三人谦恭了一阵,便各自坐下。
“息公临危受命,护驾灵柩,功不可没。先王遗诏有言在先,命汝为见证,可见先王对你信任有加。息县乃国境要塞,观丁父又是出自你门下,淮阳淮阴之事全倚仗汝等,将来大王外伐之时,可要多多倚仗息公辅佐了。”
屈重道:“臣受武王与先王圣恩,必将殚精竭虑,恪尽职守,效忠国主。”
妫翟点头,笑道:“息公忠心,天可明鉴。虎父无犬子,御寇那孩子聪明伶俐,将来一定会有一番作为。”
“臣替犬子谢夫人教诲之恩。”
妫翟道:“自家人,也无需这么客气。蒍大人,先王一直跟寡人提到昔年您游历诸国时的绝佳辩才,原本想让您在都中常叙天伦,没料到大王一朝新丧,如今国主年幼,日后交好诸侯安抚民心之事,少不得要劳动您出力了。寡人先替新王谢过。”蒍章忙道:“微臣惶恐。为国效力乃微臣本分,蒍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妫翟看了一眼一直不多话的苋喜,叫星辰续茶水,和蔼道:“鬻权大人与苋喜大人为挚友,如今天人永隔,苋喜大人要节哀顺变。”
苋喜道:“臣谨遵教诲。”
妫翟道:“如今大宗年迈,不过问朝务,国库点检之事就要劳你多费心。昔日权县子民受重创,是以不得不减赋三年以示圣恩,自然是利民的好事,只是这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没了赋税,就要靠咱们这些伙计抠门儿些了,不能使国库空虚啊。”
苋喜点头赞同:“夫人忧虑得极是。”
妫翟环视三人一眼,道:“今日这里没有他人,如果寡人连诸位前辈都信不过的话,那不知寡人与新王怎生度日。”
屈重等人忙表忠心。妫翟这才笑道:“有诸位这番话,寡人甚是欣慰。”
三人知趣退下,妫翟又派蒍吕臣请来子文。
子文入殿恭敬伏拜:“微臣参见夫人。”
妫翟亲切道:“子文,快快请起。星辰取漆匣来。”
星辰从里间取来一个漆盒,遵照妫翟的旨意转交给子文。子文叩谢,不知妫翟为何要赏赐。
妫翟道:“闻汝之子斗般骁勇善射,是以将此弓箭雕翎赐予他。此箭是先王从一个萨基人的逸士手里所得,据传乃古圣人黄帝之孙恽的后人所制。瞧瞧这弓,可是选用上好柘木和犀角制成的。”
子文忙从漆盒内取出弓箭,握在手中滑而不腻,缠着的丝线如流水泛光,包裹的胶皮均是上好的鹿胶,羽箭上黑色的雕翎威武炫目。子文也善骑射,拉弓轻弹,呜呜作响,声音清脆激昂。他心里咯噔一跳,心湖漾起阵阵波澜,心道:她这是在拉拢和刺探我,好,她既刺探我,我便也要试试她。
“夫人,此乃稀世珍宝,犬子无所建树,不该受此殊荣。”子文慌忙将弓箭放回漆盒,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请妫翟收回赏赐。
妫翟听此言,愣了半晌无话可答,心里一阵失落,想到子文对她的怀疑和自己置身的处境,不由得两行眼泪滚落。
蒍吕臣见状,忙劝道:“大人,夫人赏自有赏您的道理,您且收回吧。”
子文依然不为所动,跪地恳求道:“臣惶恐。”
妫翟轻叹一声,哀婉而坚决地说道:“子文,尔可避世一生,但不该阻碍斗般的前程。卿可闻琴在案上待知己,箭藏匣内觅英雄?这羽箭遇不上英雄,就只是一根枯枝而已。寡人这辈子或许是悲哀无能之人,只一条,断不会轻易看错人。新王即位,百废待兴,大楚正是用人之际,若连宗亲都无法倚靠,还可仰仗谁?尔觉得国家安危兴亡与己无关,那么寡人不再强求。”
子文听到这番话,知妫翟动了真格,不敢过分违逆,忙请罪道:“臣愚钝无礼,请夫人降罪。”
妫翟说:“降罪就不必了。你这样闲云野鹤的品格举世难觅,钱财地位非你所求,从来不是贪图之人。今日寡人不得不对你说实话,先祖们苦心孤诣打下的江山不能断送在寡人手里,否则寡人无颜面见先王。因此无论刀山火海,寡人定要闯过难关。寡人很想得到贤才辅佐,只有这样才能让大楚强盛起来,让黎民百姓安居乐业,寡人与大王十分需要你的帮助,不知道,配不配有你这位朋友。”
子文抬起头,撞见了妫翟脸上未干的泪迹,那清澈的眼睛折射出顽强的意志。这并不是一双疑虑重重透着心机的眼睛,而是一双坦诚而坚贞的眸子。子文心里不由得佩服起妫翟来:她不是没有权势和手段,但她并不屑于如此。
子文缓缓放下漆盒,也诚挚道:“微臣斗胆也说句心里话,夫人所言溢美之词并不能使臣心有所动,但您敢坦言需要微臣的帮助却使微臣感动不已。抛开身份姓氏区分,斗子文很庆幸能遇到您这样的朋友。”
妫翟欣慰而感动,道:“如此,毋庸赘言。你信寡人,不会让你蛰伏太久。”
子文道:“臣既然接下这良弓,断不会废而不用。”
妫翟听这话,终于破涕而笑,笑得亲切动人。子文也不扭捏,爽朗笑了。
妫翟与子文正愉快交谈,忽闻蒍吕臣报:“莫敖大人觐见。”
子元春风得意的进殿,子文拜礼道:“问莫敖大人安。”
子元淡淡回道:“无须多礼。禀夫人,微臣有要事启奏,不知是否搅扰夫人与子文大人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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