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历史在民间》第11章


就业机会增加了许多家庭的收入。收入提高了的家庭有能力承担儿女们的学费。而较普遍的文化教育,使普遍的男人和女人的意识受改变的过程和阶段是有区别的——它使男人开始关心自身以外的事情,它使女人开始思考与自身相联系的事情。好比展开一幅画在男人们眼前,使男人知道世界比自己所了解的广大得多;而展开一幅画在女人们的头脑中,使女人知道女人的命运比自己所以为的丰富得多。那幅画原先就存在于女人的头脑中,只不过它卷着,还捆着,非靠时代的咒语不能展开。只有极特殊的女性,能凭自己的觉醒先于时代的默许而展开它,她们是在任何时代都具有叛逆精神的女性。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后期的许多小媳妇,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前几年,不但早已是母亲,而且可能已是两三个儿女的母亲了。那时计划生育还没实行。她们的某些母亲们,在十来年内,尤其在饥饿威胁每一个家庭的三年内,已被年老扯拽得趔趔趄趄,过早地逝去了……她们可算是共和国的第二代母亲,她们生下的是共和国的次子、次女们。
由于她们本身已是有些文化的母亲,她们对儿女们的企盼,比她们的母亲在她们小时候对她们的企盼高得多。她们每每因还没上学的儿女居然也会写她们教过的某些字而非常惊喜。而她们的母亲们,当年往往只因她们的脸蛋漂亮小嘴儿乖甜笑逐颜开……
尽管共和国的许多次女幼小时吃过代乳粉,但智力却比第一代开发得早,接受文化的年龄也比第一代小,她们学龄前就已经培养起了学习的兴趣。甚至连她们的入学年龄,也比第一代提前了一两岁。
然而,饥饿的黑翼刚刚敛去,中国人刚刚能吃上两年饱饭,一九六六年,“文革”爆发了,用“爆发”一词形容“文革”是并不夸张的。尽管它在领导人那儿是经过了较周密、较长期的运筹,但对于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它来得还是太突然了。尤其对于中国的初、高中学生们,它突然使他们一时懵懂。四月份“黑云压城城欲摧”,五月份席卷全国,六月份宣布“停课闹革命”,六月中旬公告各省市“废除旧的教育制度”,取消当年的中考、高考。
全中国初、高中学生们的学业,都终结在那个月份里。像他们的父母的身体发育,终止在三年饥饿的年代……
三、政治乎,人欲乎?
“文革”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力劈为两截。一九六六年以前是一种情形,一九六六年以后是天翻地覆的另一种情形。一九六六年以前的中国人和中国女性是一种常态,一九六六年以后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一反常态。
因而,“文革”实际上在中国改变了世界一贯通用的年代划分的常识。我们简直无法不承认,一九六六年虽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中间一年,但同时又是另一个疯狂年代的开史元年。从一九六六年到“文革”结束的一九七六年十月——这由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后五年和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前五年半“剪辑”组合成的十一年,自成一个时代。这个时代的中国女性很有些与此前此后的时代完全不同的表现。
正如我们所公认的,人的欲望层面是金字塔式的。
而最低的一级,乃是物质追求的欲望,包括本能的欲望。
当人们的物质欲望相差无几时,或自以为相差无几时——新中国成立后“文革”前十几年,正是这样一种情况,同龄人之间相差无几的收入,商品的极端匮乏,决定了人们消费能力的接近一致。除了居住条件和由家庭人口中收入者的多少所显示的生活水平的高低,一部分人其他方面的物质占有率,其实较难奢侈地优越于另一部分人。
那么,普遍的人们的欲望,是否就会自然而然地停止在最低的一级,不再试图另有谋求了呢?
新中国成立后“文革”前十几年的历史,似乎回答我们正是这样的。
但,我们今天认真分析,却会恍然大悟那结论的错误,发现那一页历史所记载的只不过是社会的表面假象。
人的欲望原来是可以像寄居蟹一样缩在壳里的。它的钳在壳里悄悄生长着,坚硬着,储备着力量,伺机出壳一搏。欲望在此时是极其暧昧的,动机不明确的,它不知所要何物。这一点与寄居蟹又颇不同。寄居蟹一搏为食,或同类比自己高级的壳。人的蜷缩蛰伏的欲望,此时处于朦胧阶段。虽不知自己所要何物,但是能感受到它对自己造成的内部骚扰。像少男少女体内的性荷尔蒙多达一定程度,会遗精或思春一样,人寻找不到满足欲望的方式,期待着允许公开手淫的机会。那样的少男少女表面反而拘谨易羞,那样的成年男女表面反而循规蹈矩,安分守己,“温良恭俭让”。
“文革”当年对中国人做了这样的宣告——政治是可以满足它所依靠和青睐的人的许多欲望的。
于是在极短的日月里,千百万中国人都为政治而疯狂起来。
但是绝大多数的家庭妇女们,当年并没有怎么忘乎所以地汇入那一欲望奔腾的“突破口”。家庭妇女之所以是家庭妇女,乃在于无论任何时代,无论任何社会情况下,她们所密切关注的首先是家庭利益的得失和安危。法国大革命时期,许许多多家庭妇女们也冲出家门勇敢地奔上街头,与公社战士们并肩战斗。但那是因为,在王朝势力的剥削和压迫下,她们的家早已不是家,在街垒后流血牺牲的,是她们的丈夫和儿子。
政治的旋涡一旦将家庭妇女们也大批吸入,那政治便是具有魔力色彩的政治了。
“文革”虽是具有魔力色彩的政治,但每个经历过的人如果冷静回忆一下,则不得不承认,其实也并没能使家庭妇女们都忘乎所以、都不像家庭妇女了。起码,应该承认这样一点,她们往往只不过是临时被吸入一下,并非狂热地主动介入。并且,往往本能地退身而出,转而去照料自己的家。或以照料自己的家为退身的借口。照料家,是家庭妇女们永远神圣的借口。
但这并不等于说“文革”时期的家庭妇女们一如既往地相安无事,彼此亲和。也有中学生到社区去抄谁的家,或押个什么小小“走资派”到居民社区去游斗一遭的事。后一种情况下,家庭妇女们被迫捧场。但是如果中学生们以过分卑劣的方式凌辱被游斗者,甚而冷酷地殴打被游斗者,她们往往是不太看得下眼去的,她们会很反感。
“这算什么革命行为?俺可不瞅这个!”
“俺怕遭报应!俺走!”
于是她们中就会有人拔脚便走。
于是她们往往一哄而散。
家庭妇女没有参与的积极性,那是神仙也怪不得的,何况些个中学生?
我曾在“文革”时期亲眼见过一群家庭妇女将些个“红卫兵”围骂得无地自容狼狈逃窜的情形。倘“红卫兵”中有附近人家的儿子,那么这一户人家的父母就要遭到家庭妇女们不留情面的舆论谴责了。倘居然还有谁家的女儿,那么她在婶子大娘们眼里的形象从此算交待了。所以,连那些最热衷于抄家、游斗的“红卫兵”,也往往回避自己家所在的社区的“革命行动”。
幸而当年的中国家庭妇女们大抵没疯狂,并管束自己的中学生儿女莫做恶事,经常教诲自己的高中生儿女莫参与打砸抢,否则,中国不知会更乱到什么程度。
在此一点上,新中国的第一代母亲们,实在是功不可没。一想到她们中绝大多数人还是文盲,又不能不使人心生敬意。
当然,在居民社区中,也发生过由家庭妇女们自己召开批判会的事。批判对象,无非是街道小干部、街道小厂的头头儿。但是一般不会过激,历数他们或她们的官僚主义、营私舞弊、办事不公、仗势欺人而已,也就杀杀他们平日的威风,出一口窝心多年的恶气罢了。她们中免不了也有人假“革命”之名泄私愤,揭人隐私,啐人脸面的,但仅此而已。太过激了,也是大失家庭妇女们之人心的。
高中生、大学生“红卫兵”们一般不会深入普通居民社区进行滋扰,那太掉他们的价儿。
作为学生,中学生也罢,高中生也罢,大学生也罢,“文革”中不少人是怀有私心的。“老三届”尤其如此。
“文革”后,或升学,或分配工作,首先考虑的一条,是在“文革”中的表现。
这乃是“文革”初对学生们的公开承诺,此承诺当年曾发表于“两报一刊”——《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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