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明贤王》第55章


霓娘?
这样的神态,这样的称呼,让朱祁铭脑海中浮起了一道模糊的人影,只是随着一声轻唤,那道模糊的人影未能成形便倏然散去。
“公子,一人难戏曲水流觞。”霓娘跪在案边,明眸流盼间,纤纤玉手握住酒壶,略一倾斜,金黄色的液体便缓缓落入洁白的酒盏之中,“这是出自绍兴叶万源坊的女儿红,公子年少,少饮几盏倒也无妨。”
佳人美酒,若再长六岁,他或许会体验到何为浪漫满屋。只是他却年少,心中除了疑惑,装不下太多的心念。脑海中那道散去的人影重新聚集,凝思之下,已然成型,赫然是那个留给他深刻印象的女子。
云娘!
第五十九章 近水楼台
朱祁铭淡然望着霓娘,心中想着云娘,一番比较之后,发觉二人神态极为相似,而气质却大为不同。霓娘更显娇媚,并无云娘身上隐隐透出的霸气。
莫非她们是一路人?朱祁铭心中的疑惑在脸上露出了三分。
霓娘却是神态自若,捧起一盏酒,轻轻置于竹渠之上,手离盏时悄悄做了个牵引动作。
顺着缓缓的水流,吃水六分的酒盏晃晃悠悠而下,渐渐漂向竹渠外侧,如精准计算过一般,恰好在朱祁铭正前方靠边停下。
“恭喜公子拔得头筹,愿公子长乐未央!”
“长乐未央”是古人最常用的吉语之一,相当于现代祝福语“永远快乐”。此刻在曲水流觞的游戏中,这一吉语自佳人口中娓娓道来,颇为应景。
往昔身处王府时的宴乐场景悄然浮现于脑海之中,丝丝感触爬上心头,掩住了那道挥之不去的疑惑。
朱祁铭欣然取盏,望着盏中金黄色的液体,激赏的眼色中透着些许的感概。
女儿红属黄酒,黄酒是世界上四大酿造酒(白酒、黄酒、葡萄酒、啤酒)中唯一源于中国,且为中国所独有的酒类。明代绍兴黄酒驰名天下,并远销海外。
诚如霓娘所言,年少者浅尝黄酒未尝不可,故而朱祁铭颇为爽快地举盏一饮而尽,顿时,女儿红醇厚、柔和的口感在舌尖绽放,令他回味悠长。
一道娇笑声轻如泉淌,萦绕于案边,比黄鹂的娇鸣还要动听。笑声未止,霓娘又置盏于水上,离盏时,手指在水面上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
盛酒三分的酒盏再次神奇地停于朱祁铭身前,随轻波缓缓晃动,分明带着分挑逗的意味。
“恭喜公子好运连连,愿公子······长毋相忘。”
“长毋相忘”是古人常用的另一道吉语,常被用于亲朋好友叙旧、送别等场合。可是,霓娘与朱祁铭非亲非故,年龄又只比朱祁铭长八岁左右,称长辈过于勉强,于是,这道吉语的歧义就在此刻无形地凸显了出来,空气中随之弥漫起淡淡的暧昧气氛。
霓娘似乎意识到了自己择言失当,当即脸色微红,神情略显尴尬。而朱祁铭则浑然不觉,翛然取盏在手,再次一饮而尽。
“你叫云娘?”朱祁铭故意张冠李戴,脸上却挂着几分天真。
霓娘目光一滞,灵动的双手出现了片刻的停顿,随即莞尔一笑,“看来公子不胜酒力,两盏酒下肚,便忘了方才的见闻。”
有锦衣卫相护,朱祁铭不再像当初遇见云娘时那么慌张,从容之中,淡然一笑,“方才只顾着吃酒,竟然走神了。对对对,霓娘。不过,这世上想必还有一个云娘,云在霓前,能合成一词,云霓可解为美艳的彩虹,亦可解作奸佞之人,一词可以二解,正如一人可有两面一般,有趣。”
“公子年少,心机却胜于成人,霓娘也是有幸,一个年少公子竟有这番谈吐,当真令人眼界大开!”
霓娘话说得从容,手上的小动作却不见了,连续三盏酒入渠,全是自然漂流而下,巧得很,三盏酒都先后停在了霓娘身前。
数盏酒下肚,霓娘的脸色变得更加艳丽了。“唐代李绅有‘山拥翠屏朝玉帛,穴通金阙架云霓’的诗句,此诗中‘云霓’指的是桥,与人方便的桥。”她将一碟菜肴送至朱祁铭身前,转手再去斟酒,“桥惯于行善,将人送达彼岸,功莫大焉!”
莫非她婉言承认与云娘是一路人?她在暗示什么呢?
对霓娘话里的潜台词,朱祁铭当然心知肚明,在守卫森严的膳房中,这样的潜台词显得十分突兀,绝非仅示意“施以援手”那么简单,似乎还有更深的含义。
沉吟良久,想起锦云阁运箭镞至境外的往事,朱祁铭幽然道:“那得看桥架在何处了,若在长城上架座桥,那可是罪莫大焉了。”
霓娘凝思片刻,脸上渐渐浮起惊喜之色,“看来真找对人了。公子说世上有个云娘就有个云娘吧,在保安州,云娘、霓娘是公子最该信赖之人。”
这算是坦承身份么?看来,霓娘肯定与云娘是一路人,且自云娘那里得知了自己的行踪与可疑之处,否则,她不会如此试探,也不会有“真找对人了”一说!
想到锦云阁与瓦剌人的暗中交往,朱祁铭便对霓娘传达的善意加以悉数屏蔽,暗道:信锦云阁?开什么玩笑!
霓娘仍在旁敲侧击:“殿······公子或许与世人一样,恨透了瓦剌人。两个多月前鞑贼大举入寇,明眼人一看便知是瓦剌所为,但朝廷不怎么看。朝中将此事怪在鞑靼头上,就在三月底,行在兵部尚书王骥与都督任礼、蒋贵率大军进剿鞑靼残部,执其左、右丞,鞑靼汗阿台已陷入绝境。”
霓娘口中“行在兵部”中的“行在”二字大有来历。宣德皇帝对南京有特殊的感情,当初议定了迁都南京一事,未及成行便已圣体违和,迁都一事被搁置了下来,所以,原先准备随宣德皇帝南迁的六部在名称之前加上了“行在”二字,如行在兵部、行在工部等。如今南迁之事被无限期搁置了,但“行在”二字还是沿袭了下来,数年后方取消。
朱祁铭闻言倍感震惊。毫无疑问,大明在步北宋的后尘,就像当年大宋对金一样,大明对瓦剌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见鞑靼已是日薄西山,便欺弱畏强,拿大明的人力物力替瓦剌打开扩张空间,并一步一步地将鞑靼残部推入瓦剌的怀抱,如此荒唐的决策,竟然出自饱学之士云集的庙堂之上!
以史为鉴似乎永远都是一句空话!与洪武、永乐时期相比,正统年间各级官员的文化层次上了好几个台阶,但其见识与智谋却远逊于前人,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历史现象。
霓娘并无品史论今的闲心,见朱祁铭神情恍惚,又抛出了一道内幕消息:“整个北境都有瓦剌人窥伺、骚扰,巡抚陕西的行在工部侍郎罗汝敬将此事上奏给了朝廷,朝廷廷议的结果是:对瓦剌人要以礼相待。”
霓娘置盏入水,眼中浮起深意,“故而瓦剌是大明的友邻,而非敌邦。”
缓缓漂流的酒盏突然向后倾斜,旋即沉入水中,而朱祁铭的心也在沉沦。
耻辱!
历史有其固有的发展轨迹,总会在关键节点上出现惊人相似的一幕。妥协苟安是最舒服、稳妥的策略,最易成为庙堂上的首选,大宋如此,大明亦如此。
就在这一刻,朱祁铭似乎明白了皇祖母的良苦用心,并在内心深处开始直面未来的使命:大明须避免重蹈宋之覆辙!
笃定此意后,朱祁铭把心思重新放到霓娘身上。霓娘透露出来的朝中大事,恐怕连方正都不知情,而锦云阁却能了如指掌,锦云阁有此能耐,他们倚仗的一定是近水的楼台!
“锦云阁替人搭桥,肯定是有价钱要谈的。”此刻,朱祁铭对锦云阁的兴趣,抵得上云娘、霓娘对他的兴趣了,便以霓娘方才的“桥论”作引,想探出更多的内情。
“锦云阁的财路极易遇上麻烦,霓娘的几个姐妹命如浮萍,无所依托,说不定哪天就成了弃子,做了替罪羊,还会累及家人。要是有贵人相护就好喽,譬如,像卫王那样的人,稍稍使点力,霓娘又何愁朝不保夕!霓娘如今做件善事,结个善缘,指不定日后会收到意外的回报。”霓娘似乎不愿再伪装下去了,语气中带着分真诚,也夹杂着一丝伤感。
原来如此!朱祁铭心中顿悟。也是,锦云阁的后台看似可以通天,一旦锦云阁东窗事发,其抛出的替罪羊或许只有亲王能救。
而霓娘她们无缘结识堂堂亲王,如今身在北境,若巧遇的“公子”正好是个王子,并顺手救下,那就给越府、卫府留下了莫大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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