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邦暴力团》第31章


一年半载之间怎么老练些个‘梁上桥下’的本事?这能有多大出息?回头你得同奶娘和二才说一声。”
“是。”
“方才说到哪儿啦?”
“说到蛇业大展和莫人杰。”
“不错的。”万老爷子将手中报纸一卷,往另只掌上轻轻打了几下,道,“你记不记得那回洪达展自创什么‘蛇草行书’,写了一墙歪钩斜撇的怪字,静农还说:从那字里可以看出世运将颓,现成是一幅又一幅的《丧乱帖》。”
“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句玩笑话。”
“结果洪某人那四五十幅字听说全数高价卖出,《春申画报》上还刊了一则小小的马屁消息,说有某大机具工厂的董事长慧眼识货,一体搜购了去。那识货的董事长姓什么?你还记得不?”
万得福摇了摇头,万老爷子却哼哼冷笑了两声,再将报纸抖开,顺手一指弹出,“噗喳”一响之际,一块方方正正,好似刀割剪裁的方形纸片当下飞出,落在万得福右手的食、中二指之间,工工整整印的个明体大标题字:“周”。
“上回荷塘小集,三爷告诉我这姓周的是他莫家早年聘下的一个厨子。”
“那厨子恐怕早在十八年前就死在杭州商会会馆小客厅里了。”万老爷子望一眼报纸上的那方空洞,道,“莫人杰!你也就休怪我把你送进苏联大使馆去了。”
万得福端的大吃一惊,道:“老爷子神通广大,日本也有咱们祖宗家的人物,我却向来不知道呢!”
“这也没什么好得意的。”万老爷子叹道,“祖宗家光棍教人逼逃孔急、走投无路,只好离散飘零,流落异邦,也是情非得已的事。这庵清光棍还是个极干练的,结果也只能溷迹东京开出租汽车——得福!你以为咱们有什么好得意的呢?”
万得福无之如何,悄然不语,但见那万老爷子愁容未展,脸颊额面尽是阡陌纵横、渠纹交错,这才猛地惊觉:眼前昂视树立的人物已经是七十二高龄老翁了。这老翁溷迹江湖近一甲子,即令文成武就,功高誉满,号令天下,捭阖无匹,却终身未娶,自然乏嗣无后;一旦说起离散飘零之类的事,眉眼便益见黯然。孰料这主仆二人毕竟朝夕相伴三十余载,果然灵犀相通。万得福正这么为万老爷子惋惜之际,万老爷子却道:“设使不是这么兵连祸结、终教大局萎败不可收拾,你也不致蹉跎岁月,到今天还跟着我间关颠沛,没个了局——你看,孝胥比你还略少几岁,都已经抱了四五个孙子、孙女。唉!是我连累了你。”
万得福情知万老爷子一生出这样感慨,少不得又要欷殻О肴眨谑橇Χ悼疤猓溃骸胺讲潘档氖抢弦用蝗媚悄私芾赐冻希饩退翟读恕!?br />
万老爷子一时且不答他,只迈步朝落地长窗走过去,低眉垂首向紫藤与葡萄树的深处望一眼,又望了一眼,才缓缓扭回身,道:“他哪里是来投诚的?他明里是来‘挂号’,暗里却是来‘凿底’,而且必定与洪达展那厮脱不了干系。”
这“挂号”、“凿底”俱是老漕帮在还是粮米帮时代流传下来的切口:“挂号”是指外地盗贼或棍痞到了某地码头时须投帖求见本地差役头目,自陈来意;“凿底”则是指混入敌垒,破坏其工事、设施的手段。
“他是、他是共产党派出来的?”
万老爷子惨然一笑,道:“可别以为这台湾海峡一衣带水的两边只有国、共两党而已!这莫人杰究竟是何来历?怕连他共产党也未必知晓。我也只是雾里看花,略能猜测一二而已。要之在于不让此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闯了来,否则怕不又要煽动一场兵燹?这一仗若是打起来,较诸八年浴血抗日,其荼毒为祸或恐尤且过之呢!”说到这里,万老爷子再转回身去,仿佛要穿越院墙,极目远眺,将北方偌远偌大一个并不在视野之内的世界观一个透彻洞明。此时已近薄暮,斜阳余晖自窗左拂槛滑入,遂将万老爷子剪成一枚高大而微透着血色的黑影。万得福接着听见那如幻似蜃的黑影深处传来这么一段话语:“看这国之大局,堂皇冠冕,口口声声都是为国民、为社会,说穿了不过是利害之争、权势之争;却是咱们老漕帮光棍,原本是个流徙亡命的谱系身世,也就只合在这幽冥晦暗之地,助人逃过光天化日之劫而已了。”
“‘在这幽冥晦暗之地,助人逃过光天化日之劫’?”万得福低声念了一遍,却仍不解其意。
万老爷子长喟一声,举掌齐眉打了个遮阴,朝日落方向觑了觑,道:“我先问你,你道我千里传书,拦下一个莫人杰来,难道只是为了一报当年的诬谤之仇么?非也非也!这人身上带了两份舟山群岛和山东半岛的兵力分布图,要到此间密呈今上。你想,‘老头子’朝思暮想的便是如何大举兴兵、光复故土,这是何等冠冕堂皇的事业?”
“既然如此,怎么能说那莫人杰是来‘凿底’的呢?”万得福不由得趋前数步,再问道,“反攻大业不正是这么些年来咱们上下——”
“以数十万名草芥之众深入数百万里疮痍之区,你以为这究竟是解救黎民苍生于倒悬之下呢?还是斩绝国族命脉于旦夕之间呢?”万老爷子说到这里,忽然冷冷笑道,“你别忘了:当年祖宗家也有八千子弟被我只手送上刘罗公路去舍命捐躯。结果呢?不过就是曝尸荒郊,成了刘家行到施相公庙这一路之上的拦路孤魂、沉江野鬼。如今我每日里看这窗外的紫藤葡萄架,没有一时片刻敢忘了:架子底下的土方之中还埋着八千个当年二才他们从战场上拾回来的‘老顺兴’伞头呢!——得福!你该明白我说这‘光天化日之劫’的意思了罢?”
此时的万得福早已惊出一身冷汗,不由得打个寒战,其情状也颇似点头的了。随后,万老爷子又沉声嘱咐了几句:“记着,庙堂太高,江湖又太远,两者原本就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勾当。日后有谁大言不惭地提起什么救国救民的事业来,便是身在江湖、心在庙堂的败类!便是挑起光天化日之劫的灾星!便是祖宗家门的大对头!”
万老爷子这番训诲言犹在耳,日月斯迈,忽忽又近两年。万得福在这片杂木林中思忆既久,不觉为之神伤胆怯起来。神伤的是,一个年逾七旬的老者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不费弹指吹灰之力便阻止了一场迫在眉睫的战祸,却抵敌不住咫尺身侧倏尔开火的一把手枪。而令他胆怯的是,自淞沪会战前夕,上海撤厂伊始,以迄于万老爷子遇刺殒身,其间除了莫人杰一案藏头露尾之外,仿佛还有无数江湖人物和庙堂人物关涉其中,皆如云山雾沼、若隐若现,而且与时推移,变化莫测,好似杂木林外这一方奇门遁甲阵一般——才过了不到半个钟头,先前的峻岩巨石已消失不见,这辰光却飘来一阵一阵轻纱薄绸状的粉白山岚,沾衣欲湿,拂面轻寒,倒令万得福突然觉得昏倦恍惚起来。就在他这么将睡未睡、说醒不醒的时刻,忽觉那山岚之中斜里蹿过来一片殷红色的影子,万得福未及睁开双眼,却先听到一串叽叽咯咯的笑声,浑若风铃摇颤、脆爽玲珑,接着便是一阵琮的话语:“三爷说你会到这儿来,你果然来了。真是乖啊!”
万得福当下身随念起,回手去腋下摸那百宝囊,一摸却摸了个空。只听那柔中带俏的语声又道:“三爷还说你会使暗器,你果然要拿暗器对付我。这就不乖了!”
话音甫落,半空之中猛地传来一阵异香,兼之飞来一团物事。万得福岂敢怠慢?就地一斜腔膛,顺手扯开上衣将来物一兜,低头看时,竟然是一个软绵绵、油滋滋的荷叶包儿。
“三爷还说你一定没吃东西,请你吃一客‘素烧黄雀’。你可得乖乖地吃啊!”
09 食亨一脉
这“素烧黄雀”是一道家常菜,可是源远流长,且其中牵引着无数周折,当须自江南八侠曹仁父说起。
在八侠之中,仁父排名第三,仅次于了因和尚与吕四娘之后,工诗文,尤长于峨嵋枪法;且精烹调之术。据云他这手刀铲鼎鼐之间的技艺却非出自峨嵋,亦非人所共知的延平郡王郑成功门下一系,却是专门替川中一些寺庙办治素斋的走方厨客。这一类的厨客居无定所,从来不在某市某集羁留过久。大凡五七人自成一帮,号曰“燕厨”,取其南来北往,遨游自在如燕之意;又疑这燕字为雁字的讹写,那么意思就是说这样的厨帮便像大雁一般,行道天涯颇似雁鸭类的候鸟。无论燕厨也好、雁厨也好,他们的确不安居、不落户、不娶妻生子,倒是往返穿梭,络绎于途,必定经过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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