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不饶恕》第7章


打我,我知道这话我不该说……小杰死了,胡四跑了,白粉,口子很乱……”阎坤喘气的时候,杨远很激动,严盾那是为我好,关你屁事?少他妈来这套,我还没死!谁在这里面干了什么糟烂事儿,我一个也不饶他……阎坤说,严盾这次算是立功了,你也行啊,有自首情节啊……快,有什么话赶紧说,过两天我去集中号……我听见“啪”的一声脆响,接着阎坤就带了哭腔:“远哥,你千万别误会我,刚才我就是发发牢骚,前面说的可全是实话啊,”阎坤憋得脸通红,声音像是被砂纸拉过,“远哥,请你相信我,该怎么做我有数,我阎坤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杨远把手松开,回头瞟了我一眼:“呵呵,我们哥儿俩在开玩笑呢,走吧。”
“哈哈哈,老阎是个屎人!”一出门,杨远的声音又高了起来。
“完了没有?”管理员在那头诈唬上了。
“完了,完了。”杨远哗啦哗啦地挪出来,两手直接套上了我的脖子。
关号门的时候,管理员推了杨远一把:“我可告诉你,少欺负人家阎坤。”
杨远笑了:“我敢欺负他?他是我爷爷。”
坐下喘了一口气,杨远吩咐我:“看着人。”
我靠到窥视孔,轻轻拉开挡板,管理员已经走了,走廊上空无一人,死一般寂静。
杨远把身子背着我,我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他好像在打开一张纸。
过了一会儿,杨远长叹了一声:“唉,怎么会是这样呢?人哪。”
“好了,过来坐着,我的好兄弟。”杨远的神态恢复了正常,哗啦了两下手铐,招呼我。
“远哥,刚才我很紧张。”我拉上窥视孔的挡板,按着胸口坐到了他的对面。
“你紧张什么?”杨远用火柴把手里的纸条点燃了,簌簌地抖动着蓝色的火苗,“这里有你什么事儿吗?”
是啊,关我什么事儿?我尴尬地笑了笑:“远哥,我看见你打了阎坤。”
杨远哧了一下鼻子:“那叫打?你没看见他打我呢,”说着撸起上衣,露出肚皮,“看看这是什么?”
我赫然看见他的肚皮上有一条长长的,像小蛇一样的伤疤。
“看见了吧?这才是真正的挨打呢,”杨远凄然一笑,“你老阎哥哥干的,呵。”
“拿铡刀砍的?”伤疤那么长,让我一下子就想到了铡刀、大刀片什么的长家伙。
“比那个厉害,你知道三八军刺吗?是用那个捅的。”
我忍不住想扒拉开他的衣服看个究竟,杨远用手背挡开我,摇头笑了:“哈,阎八这个混蛋。”
阎坤好像在那边听见了,嘿嘿笑了起来:“远哥,骂人可不厚道啊。”
杨远没有搭理他,点了一根烟冲我笑笑:“兄弟,咱们接着讲咱的故事?”
窗外有一轮暗淡的月亮,模糊的几个星星,看不分明。
武警拉开了灯,屋里的灯光让后窗的那方天空变得漆黑一团。
在集中号里呆足了十天,段所把我提到了值班室,那里坐着几个我不认识的人。这些人告诉我,因为我的刑期短,加上看守所需要人手,让我在看守所里服刑就是平常人说的劳动号。那时候我很麻木,在哪里都行啊,我自己又说了不算。劳动号在看守所前门的一间平房里,我去的时候铁门是敞开的,里面很整洁,像工厂里的职工宿舍。放下铺盖,段所把我领到了伙房。伙房里,几个穿号服的人正在用一根水管冲一个大池子里的土豆。看来这是让我在伙房里干活了,我很高兴,这可是个好活儿,起码能吃饱饭了。本以为我能干个“厨师”什么的,可领到的活儿却是送水。后来我知道,以前送水的那个人到期走了,临时抓了我这个“壮丁”,因为那天我恰好应该去少管所服刑了。
送水可不是个好活计,整个看守所前后三个走廊,每个走廊又分南北两处,每处有二十几间号子。一趟水送下来,人整个就散了架子,连饭都不想吃,躺在院里的长椅子上直喘气,像一条搁了浅的鱼。好在活儿少,一天两次。
晚上回到号子,大家都无精打采的,没有人说话,好像人人都是哑巴。这让我感觉很不舒坦,觉得自己是被关在了一座坟墓里。坟墓应该没有声音吧?可也不尽然,这里也有一丝活人的气息,那就是偶尔会出现一种暧昧的声响,这声响来自马桶边,是一个叫老贾的盗窃犯在那里放屁,声音很尖、很细,很讲究发音。
初次听到这种天籁之音,我很不习惯,总想告戒他:大哥,你就痛快点儿亮一把嗓子吧,别不好意思。可大家对老贾的屁似乎习以为常,听到声音就各自转过头去,叹一口气。老贾的脸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尴尬的表情,只是在大家齐声叹气的时候,会打一个响亮的嗝,我怀疑他这是在掩饰放屁的声音。不光我们这里沉闷,整个看守所在夜里都没有一丝声响,像死了一样。我知道,夜是一样的夜,可是一堵大墙,让里面和外面的人有了不同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第一次正式加入劳改犯的行列,那一夜我没有睡着,老是想事儿,一会儿是我爹,一会儿是我弟弟,一会儿是我横行在街头,一会儿是漫天飞溅的鲜血……天快要亮了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我当了警察,押着小广走在宽阔的街道上,小广在咧着嗓子唱歌:啊战友,你乔装改扮深入敌后去战斗……我用枪顶着他的脑袋,阔步向前,脑袋仰得高高的。梦境反复出现,我都烦了,感觉自己很吃亏,这个混蛋凭什么往我的梦里出溜?
第二天刚送完了一趟水,段所就来喊我:“杨远,你爹看你来了。”
我爹蹲在值班室门口,像一堆破布。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模糊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爹好像不认识我了,他就那样用一个僵硬的姿势傻蹲着,仰着脸看我:“儿子,你咋了?”
我扑通跪下了,我想说声对不起,结果说出来的竟然是这么一声:“你来干什么?”
我爹说:“我来看看你。”
我说:“你回去吧,我能照顾我自己。”
我爹在笑,笑容里甚至带有一丝腼腆,他小心翼翼地把一个小包裹递给我。我打开一看,里面什么都有:牙膏、牙刷、毛巾……还有旱烟、茶叶什么的。我抓起包裹扭头跑回了伙房,我的心难受得像刀割一样。我趴在长条椅子上,一个劲地哭,段所拉着我爹过来了,我爹就这样呆呆地看我,他的笑像哭,他好像找不出来应该说什么话。段所说,老杨,别自责,孩子还小,不懂事儿,接受几年教育就好了,你安慰他几句就可以回去了。我爹望着我直点头,半天只说了一句话:“你弟弟挺好的。”说完便不笑了,把手搓得沙沙响。
我把在号子里用棉花和布条给我弟弟做的一个小狗熊从怀里掏出来,递给我爹,转身就去拉我的水车。
我爹走了,一步三回头。看着他的背影,我猛然发现,他老了,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沧桑的老人。
第五章 我曾经是个好孩子
好像是在1971年,我上学了。我爹尽管一只眼睛瞎了,但这并不妨碍他教书,他还是在我们村里的小学教高年级语文,整天乐呵呵的。不知道因为什么,他经常在夜里被人叫出去开会,回来的时候身上满是泥土和灰尘,脸也灰蒙蒙的。长大以后我才知道,因为我爹写过一篇类似论文的文章,那里面有几个句子对目前的教育状况过于“热情”,他是去接受大家的批判的。
他回家以后,一般是下半夜了。我爹很爱干净,一进门就把衣服仔细地抖搂一遍,再用一把毛刷子一下一下地刷他的衣服,直到衣服上没了一点儿污垢,才小心翼翼地挂到墙上,然后打上一盆水洗脸,他洗得很慢,一丝不苟。洗完了脸,就把用胶布缠着腿儿的眼镜重新戴上,过来附下身子轻轻地亲吻我弟弟的脸,如果我还没睡,他会给我掖好被子,瞪着那只明亮的眼睛说:“睡觉,明天还得上学,学习不好我可不依你。”一般他在炕沿上坐上一阵以后,会去墙根摘下那把闪着油光的二胡,坐在外屋,拉出一段忧伤的曲子。
我的学习成绩很好,考试成绩在班里经常是第一名。
这让我爹很高兴,时常奖励我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满院子溜达。
那时候,我弟弟会像一只小鸭子那样,呱呱地跟在我们后面跳高。
有时候我爹还会唱上两句戏词,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大概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爹调走了,去了公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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