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宜城》第44章


孙德艺推开门,迎面嫂嫂、侄子相泣的泪雨咸腥和凄厉啜泣声摔跤滚出来,母子二人悲戚形状,耀得孙德艺眼皮连连挣扎,并迅速牵着睫毛拖了一滴泪珠滑下。彩霞入此情境,也不由得泪眼模糊起来,着力眨巴眨巴眼睛,泪水非但没忍住,反而被眼皮压迫得奔涌流下。大概是入情太深,又或者悲伤过度造成晕眩,只见她一抬手执绢拭泪,平端着的托盘顿时倾覆落地,鲜茶滚汤哐当一声泡在她鞋尖处,惊得孙德艺、袁妻、袁尚民三人甩头相望。虽被烫着,她自己却没有尖声惊呼,而是被钉了桩似的原地蹲下,然后在逐渐升腾起来的热气中,哑着声音发出“啊——啊——”的痛不欲“声”的间歇性痛哭之音来。孙德艺看见彩霞脚上那双红底蓝线钩花的新鞋面上有腾腾热气在升起,“呀”地一惊,默念道:“怕是烫坏脚了!”没急思虑,就急忙往彩霞身边蹬下,刹那间,另一个身影——袁妻也如风掠影一般到了彩霞面前。紧接着,只见她一把拉来小椅子,扶了彩霞坐上去,然后自己单膝曲在地上——四周流淌而余温未散的茶水中央,就在那地面上的残水渗透她崭新的呢绒黑布印花裤子,并沿着她膝盖的轮廓沁出一丝水印的时候,彩霞已经被她脱下鞋,又轻轻地拉掉了袜子,一只白嫩且略显丰腴的巧脚踢在了孙德艺和袁尚民眼前。
“谢天谢地,菩萨保佑,没太伤着!”袁妻感激地合起手,拜着她仰仗的神明庆幸道。
孙德艺扶正彩霞的脚细看了看,一只脚并未伤着,而另一只却还是被烫红了,虽没肿胀的迹象,但她仍然放心不下,喊了门口一个丫头去问王嫂讨烫伤药膏,而后又和袁妻一起架了彩霞到袁尚民休憩的躺椅上靠下。袁尚民撑着拐在外围看母亲和姑母急急地忙碌,自己帮不上忙,却也不愿添乱,只好扶着桌旁一只圆凳坐下了。
孙老夫人正与舅老爷、王嫂子在厅中谈笑往生,忽见一个丫头躲在侧门外召唤云云,而云云也在她身旁对那丫头使眼色。老太太是个开明人,料想这些丫头知道今日舅老爷要来,趁着自己开话闸她们又是偷得一日闲了,见厅中还有一个年龄稍大的伺候着,便笑对云云道:“那蹄子又在唤你玩耍去了,你先下去吧。”云云打小被买进府里就跟着老太太的,见惯了老太太在人前的威严,却也能见到老爷和少爷也不曾见过的随和,听见老太太放自己出去,便知她今日欢喜得很,谢了一声就稳稳地走出了大殿。不一会却又脚步匆匆地进来,凑到老太太跟前禀告:“老太太先前叫我送去一壶热茶请夫人和舅娘尝,不想彩霞姐姐給烫着脚了,夫人命玉儿来向王嫲嫲找些烫伤药膏去抹抹。”老太太听了并不急,只问伤得如何,云云回道:“听玉儿讲没大伤着,夫人讨药膏怕是为防着后肿的。”孙老太太听了,还没来得及再说话就被王妻焦急打断:“快去我屋里屉中拿消肿散热膏,我先去看你姐姐。”虽说燕子、云云认了王妻做娘,却从未有他们三人之外的人知晓,而今王妻听说彩霞烫了脚,心一急便连珠炮似的撂了出来。孙老太太听过,心里头立即明白,原在京城住的时候,一大家子的老少仆人就都私底下这样认亲,入了府做下人的大多是走投无路的可怜人儿,一般老无依,弱无亲的,相互之间一投缘认了干爹、干娘、儿子、女儿的,便是结了一世的缘,从此以后在这府里彼此有了依靠和寄托,便浇灌着这一生的希望慢慢成长。但她没有多想,见云云正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时,便对王妻说:“只怕你那些药膏药性上来猛,能消了及时的肿,却未必能避免日后的炎症,”未完看了舅老爷一眼,又对云云道,“上(个)春天菡丫头也被热水烫着,胡大夫送来一瓶薄荷花露很是难得,一滴涂上去菡丫头就止了哭了,日后好起来也不曾留下疤痕,你去问她取了来,比那膏药可好许多。”云云领了命急退出去,王妻话出口时就懊悔不已,见云云为难不堪时更恨不得抽自己嘴巴,正懊恼着却听见老太太如此说,心里顿时缓和了下来,感激地望了老太太一眼,向老太太和舅老爷请了辞就去看自己的女儿。
云云急匆匆跑到碧菡房门前,却在门口蹑手蹑脚轻声停歇下,等气喘得不那么厉害了才敲了碧菡的门。默默地等待时,云云静静地候着二小姐极有可能爆发的脾气,孙府里每个仆人都知道:大小姐温柔贤惠,看她一眼,逆流的鱼儿都会被冲回去;二小姐狂傲刚烈,急步过处,晒懒的猫儿也都窜上了树。曾经燕子、云云敲过她几回门,就被她火辣辣地骂回去几回,如果不是老太太特地交代,心里又万分惦念彩霞姐姐的伤势,通常云云若领了找她的差,也都是求个年纪大些的嫲嫲或姐姐来替。不知道今天这位小姐脾气如何,千万别扰了她聚精会神要做的事儿。云云心里默默嘀咕,却始终不见开门,于是只好进到更里面一个房间,来敲响了兰心的房门。轻轻敲过不见里面动静,于是云云再用力敲了一声,任然没听见响应,云云便慢慢地推开一扇门,自从两位小姐退学起,就很少见他们出去了,特别是大小姐和表少爷闹出的那一节,孙府里几乎人人都知道,虽然墙角私语,窗下闲话的不少,但只老爷、太太却全然不知,这二位小姐就更不曾听得见一点风声,因为自那时起,孙家仆众就慢慢地发现,这两位小姐非但不出家门,连这侧殿的院子都少走出过。云云断定她们就在房间里面,推门探头一看,果然看见二小姐趴在桌子上沉睡着。
☆、第五十二章
若是依着云云的胆子,是断断不敢扰醒二小姐的,但想起认娘时那句今后要守她老人家终老的话,话虽是燕子说的,但自己也一起跪了,也就是认在心里了。现在娘(王嫂)那么急,又加上姐姐(彩霞)脚上热伤未泯,也就顾不上二小姐的脾气了。这样想着,云云顿时意气卯足,推开门亮声喊道:“小姐。”或许是云云勇气带来的震撼,又或因趴在桌上睡觉着实不安稳,只一声叫唤,碧菡就醒了过来,非但醒了,而且一改往日秉性,既不发怒也不眯眼赖着,慢慢坐直身子,睁开眼睛看着门口站的丫头,极轻柔地问:“(什)么事?”
“老太太吩咐我来向二小姐取上春剩的薄荷花露。”
这样稀罕的东西,碧菡虽然久未用过,却也自然未曾忘记,只是正经稀罕过的,不肯轻易予了人,便要问云云谁给烫到了?话要出口时却忽然担心起来,改问道:“老太太烫到了?”
“不是,是彩霞姐姐。”
听见云云说到彩霞,碧菡迅即吹手指打住,目光同时滑向躺在床上的兰心,唯恐被她听见。但就在她看向兰心时,已经被兰心听见了。熟料兰心听见彩霞被烫,却并未像以往那样失常,许是梦未全醒,却又偏偏听见她清楚地说:“彩霞回来啦?”不等云云回答,又听她对碧菡说:“快去取了给她,烫伤还在身上,想必痛极了。”素日府里众人多念着大小姐的好,云云听了方才的话,心里更是感激。碧菡因担心姐姐复又悲伤,便处处警惕些,却不料听见彩霞回门的消息,她却像没事人一样,摸不着头脑的她只好听了姐姐的话,带云云回房去取薄荷花露。
碧菡像是常用这花露似的,不用细找就径直取给了云云,她甚至不交待云云过后给她送回来,当初老太太见这药疗效显著,待她伤好时可是要收回屋里珍藏的,那时碧菡虽然有点小姐脾气,在父母和祖母眼中可还是知书达礼的女学生,绝想不到她会做出谋反暴动的事情来,因而她在爹爹面前撒一回娇,老太太面前嗲一声嫩,也就顺利留下了这宝贝。而现在就这么交给云云,话也不曾多问一句,只要她快些离开,自己则立即返身去看护姐姐。
兰心也似乎平静了许多。当她再次听见那个能够让她疯狂的名字时,她只是淡淡地答应着,既不突然大悲发狂,又不像以前情如姐妹时那样相见欢喜。碧菡焦急不安地折返进屋,却发现她依然平静地躺在床上,听见碧菡进来,便用手掌撑着床坐起来,问:“可知道在哪儿烫的?”碧菡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蒙住了,由于急于赶回来看护她,便只是匆匆打发了云云就走了,没想回来她还会询问,疏于准备,碧菡只好说:“想必是在正殿大厅里,方才我和强虎去厅里见过舅舅、舅娘了,都在那儿;而后母亲命我们先回姐姐这边来,不料姐姐还没醒,强虎便回屋里温习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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