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如初》第2章


许稔咧嘴露出一排整齐白牙:“不然我能回来吗?”
“哪家的船?”
“金陵漕运,宁家。”
宋箴震了下,压抑着情绪再次确认:“你是说,宁满帆?”
许稔十分肯定:“是!他亲自掌舵出海,驶的鲲鹏王。”
宋箴霍然起身,伸手紧紧捏住许稔胳膊:“那是为凌家专用的快船,你如何请动这尊土地佛?”
许稔高深一笑:“多亏杜二爷啊!早前我们只道他与华亭沈家结为儿女亲家,可不曾想到他那女婿竟是凌家当主夫人的结义弟弟。杜二爷通过女婿与凌容宁攀了几分交情,此番出手相助我们,书了封亲笔信递往凌家,居然说动了凌容宁。宁家不仅肯接手这单生意,还动用了那艘最大最快的鲲鹏王。昨日接到宁满帆的飞鸽传书,船队已出长江口,于是我快马加鞭赶回来与大少爷报喜了!恭喜大少爷,咱们的生意,成了!”
“成了,真的成了!”宋箴如释重负,跌坐回床上,分明解脱了,眼中却空空的,没了着落。
“大哥,”从老骆驼进屋起便一直紧绷绷冷眼旁观的宋笺,终于敢将信将疑地开口问一声,“这一关,我们是不是就算闯过去了?”
宋箴点点头:“唔,闯过去啦!”
一瞬的静默后是骤然的爆发,每个人都遏制不住喜悦,雀跃着欢呼,互相拥抱,彼此庆祝。宋香衣多高兴啊!甚至忘了保持合理的距离,飞扑进许稔怀里,搂着他又跳又叫: “欧,难关过去了,宋家不会垮啦!不用搬出去,不用再跟大家分开,阿稔哥哥,哥哥——”叫着叫着,哭了起来,喜极而泣。
许稔将她柔柔拥住,情意都烙印在举手投足间,显而易见。
老管家——也就是许稔的阿爹许昂也哭了,眼角湿润,嘴角却向上扬着,为这场劫后余生,也为年轻人的绵绵情真。
唯有宋笺没有哭,更没有笑,他孤独地站在宋箴跟前,不安地看着同样孤独的大哥。
“大哥不高兴么?”
宋箴高兴的。可他累了,笑不动,坐不动,只想躺下去,把这里的一切连同身上的痛都放下。
“大哥!!”
宋箴听见了弟弟的惨呼。他当然会惨呼,本来他最怕的就是失去这个家,失去亲人。
那一年,他哭得比香衣还凶!
——宋箴在模糊的意识里没来由地想着,便心疼了,舍不得。
“别哭啦!”抬起的手胡乱地抹在宋笺眉骨上,以为那里有泪。
宋笺握住这手,求他:“哥醒醒,别睡呀!”
于是用力睁开眼,去看清弟弟眼底的愧悔,也看见扑在近前的香衣脸庞上的骇怕。老管家的痛心,许稔的惊惶,这一切都环绕在宋箴身边,每一个都叫他不忍心。
“没……”启唇才落一字,喉间涌上半口腥甜,压不住,自嘴角溢了出来。
——哎呀呀,哭得更厉害了!可还有话想交代呢!要不要交代呢?
宋箴合着眼想了想,还是决定先交代一些话。他也有些担心这一睡,便不再醒过来。
“小笺,拜托你三件事!”
宋箴感觉托住自己的手臂狠狠抖了下。宋笺的反应剧烈:“不!我不要听!哥不要拜托给我,我不做,我不会做的!”
宋箴叹口气,笑笑:“可是你不答应,我要伤心的。哥最相信的人,就是小笺啊!”
宋笺又一抖,眼泪掉落在宋箴的脸颊上。
“头一件,”宋箴不再给他拒绝的机会,“今天起,家里的生意由你做主,你是东家,你掌印。有不懂的就问昂叔和阿稔,以后,没有少爷了。你是二爷!宋家的当家!”
宋笺听着,愣着,浑身都在打颤。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不想当家,只想大哥长命百岁。
“不要!大哥不要说这些,不要说——”宋香衣伏在宋箴膝上泣不成声。泪将脸颊打湿了,又冷又白,好像雪呀!
宋箴努力伸手过去抚一抚她头,随后拉过她手来同宋笺的叠在一起,用力握住。
“第二件,香衣许配阿稔。入不入赘都好,只有一点,婚后还住在家里。以后小笺你主外,香衣主内。无论生意上还是家事上,凡需动用大额钱款的,都得与香衣商榷。你掌印,她管钥匙,她说好,你盖印;她不点头,便是你说的也不作数。这一点,阿稔务必督看着。别人不服,可以杀;小笺不服,”宋箴转过视线又看着弟弟,眸色深邃,“就把我的牌位劈了,我不看,不认他!”
宋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哽咽,失声,失措。只有眼泪不住地流下来,落在血色尽失的唇上,淌进嘴里,咸得发涩。
“最后一件……”宋箴似气力将尽,勉强挺了挺身,欲语还休,已是涣散的眸光里蓦地升起惊怕,“怎么?”
他将双手举在眼前,茫然无措,仿佛失落了至宝。
“大少爷,珠子在这儿呢,没丢!”
老管家是知心的,晓他遗落了什么,在意什么。滚落在床头的血珀珠递到宋箴掌中,他如获至宝般死死攥住,过了会儿,又露出哀伤的神情。
“哥,还找什么?”
宋笺以为他还有不满足,着急探问。
然而宋箴仅是摇摇头,合了合眼,不敢想,不愿看。
“最后一件,算我求你的。”再次睁开的双眼,瞳仁已变得黯淡,话音低哑,哀鸣般乞诉,“这辈子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大哥求你,求你们,照顾好她。拜托了!”
眼前的光完全失去了,宋箴只感到浓重的黑暗将意识团团包裹,身体在弟弟的怀抱里一点一点下沉,一点一点没进无声的静谧,不疼了,不管了,不伤心了。
他自然也听不见弟妹的嚎啕,以及老管家痛心疾首的呼唤。
他没有看见门外闯进一阵妖诡的疾风,乱了发丝撩了衣襟,将炭火打得明灭,卷去屋内残存的温暖。待它平息后,阴郁的天地间忽降下点点纯白。
这场绸缪许久的雪,终究幽幽荡荡,无声地落了下来!
☆、【初、谷奕人的场合】
生命的活力是具象可见的。
此刻谷奕人正沉醉地观赏一条有活力的生命。
对于人来说用“条”这个量词并不十分合适,但谷奕人是粗人,他觉得眼前的女子就是一条的。不仅指生命的形态,还有她在谷奕人心里所幻化出的图腾。
那是一条闪烁光彩的磷鱼!
纤弱,窈窕,总是洄游向幽暗深邃的海沟,用自己生命的微光去点亮黑暗。沧海一粟,无比渺小,恰如星汉迢迢流沙一粒,却无怨无悔地闪亮着,辉煌永恒。
谷奕人没有真正见过磷鱼,它存在于某些传说故事里,被赋予了龙裔的神奇。
眼前身姿婀娜摇曳的女子当然也不会是龙裔,她只是一个热情奔放的小跑堂,在这间乡村小茶店里对着每个进来的客人真诚地笑,童叟无欺。
可她不对谷奕人笑。非但不笑,还要白一眼,扭头走开,随他坐在哪里想吃什么,会做什么。
而谷奕人什么都不做,他就想坐下,托着脑袋傻愣愣看住自己喜欢的姑娘,一眼一天,一年,一辈子。
摸着良心说,谷奕人觉得其实曹蕊初真的不能算漂亮,跟自己平时抱的坊子里那些小妞一个都不好比。性格很不讨喜,牛一样的犟,不信命也不服命,独立得像个男子汉似的。
谷奕人并不觉得这是一种贬义的形容,他喜欢有主张不撒娇的姑娘,更喜欢敢爱敢恨敢跟混混拼命的蕊初。见多了成天把脸涂得墙灰一般白的俗粉们,蕊初在谷奕人心里简直太清新了,就好像赌坊里憋一天出门撒个尿,突然鼻子里没了烟熏酒臭,闻不到男人们胳肢窝里的浓郁,居然觉得空气里有一股山林野趣的清爽。一睁眼,妈的,是茅房!
不不不,蕊初可不是茅房,她是真正山林里的清风明月,很淡,落在心里却很香。
在谷奕人的心里,蕊初很像自己的那位初恋。
每个男孩子都有初恋的,它可以是绵长隽永的誓约,也可以仅仅是繁华红尘擦肩而过的一瞥,不知名不识姓,从此神秘地留在心底成为一尺标杆,是信仰。谷奕人的初恋没有成为誓约,遗憾也没有成为信仰,但初恋仍旧是初恋,跟后面的二三四五六都不一样,它是一,唯一的一。
没有得到的初恋永远都是最好的。起初谷奕人看蕊初有时是蕊初,更多时候是初恋;后来他有一半时间看蕊初是初恋;再后来,他看不见蕊初了。他想蕊初回来,哪怕她依旧只喜欢宋箴不喜欢自己,哪怕自己依然一半时间里看蕊初想到的是初恋,可还是想她回来。想那一半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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