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如初》第6章


年正旁若无人大力挥甩着湿哒哒的雨伞。
蕊初如何不恼?
“呀,我说你倒是避着点儿人呐!瞧我这一头一脸的。”
私心里善意地暗忖,男孩子难免莽撞,对方或许并非故意,因此蕊初言辞间固然嗔怨,语气并不重。
想不到那边厢却是个横主,理屈还要压人一头,湿嗒嗒的伞随手搁在石桌上,故意蹭着蕊初的包袱,斜了一双白眼,朝檐下长凳努努嘴,盛气凌人道:“你,那边儿坐着去!”
那边儿是亭檐,四围的栏杆可坐可靠,如此风疾雨骤,长凳全溅着雨水,不便随意落座。 
观其人锦衣美玉,肤白神傲,从头到脚都洋溢出一股有钱人家骄纵惯出来的蛮横霸道,活脱脱一个模板二世祖。女子孤身当警惕,远离是非,不过蕊初骨子里烈性,向来不欺软怕硬,更不服权贵。厌恶少年小小年纪成个祸害,偏不理他的颐指气使,眉紧唇平,毫不示弱地睨他一眼,劈手推落他的伞,又将包袱往身前拢一拢,大大方方在石凳上坐下,支个二郎腿,兀自啃吃手上的半颗香梨。
少年目狰:“找打——”
“住手,不许胡闹!”
一声喝断,少年举起的拳头硬是僵在半空,未敢落下。瞟一眼声来处,更垂首,泱泱着站到一边。
蕊初微侧首挑眉扫一眼挤在入口的那一群,两女三男共五人,居中者一身宝蓝绸衫,年纪约在二十中半,似是领事说话的。
总记着阿爹说过的,识人相面先看额头,抬头纹多,那是笑的;眉心竖刻,那是愁的。蕊初见这青年岁数不大眉间壑深,不合时宜地猜想他究竟有何经历,才生这般苦难寂寥相?
结果这苦难的人当先迈步上来,客客气气颔首欠身,给蕊初赔了个礼。
“是在下疏于管教,适才二弟无礼,望姑娘海涵!”
说话客气,举止更周到,一方巾帕跟着就递在蕊初眼前。
爹又说过,出手不打笑脸人也是一种教养。蕊初想了想,遂笑笑,没去接帕子,反放下腿站起身,同样欠身一礼,客客气气道:“公子多礼了!出门在外谁没个不顺心,小口角揭过去便罢。今日老天作弄,同属沦落,这亭子又不是我家的,随缘,歇会儿,一道候它的笑脸儿。”
说着话,顺首瞥见几人身上皆被打湿,男子她有心无力,女眷尚能嘘寒问暖,于是将包袱里几件幸存的干爽短衫翻出来递了过去。
“布衣粗陋,莫嫌弃,将就披一披,先将贵府小姐湿衣换了吧!初秋,风凉,别作病了。”
男子回头望了眼身后拘谨的少女,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蕊初的好意。
自然要说:“多谢姑娘!”
当然也回:“公子客气!”
竟是相视而笑,彼此都生了亲近。
日后常回味,蕊初想,大约这就叫注定。
她未曾听宋箴讲过,其实他心里也以为,这无端的邂逅便是注定。
奈何最终却违心地拗断缘分,将情放逐了百千里。挽留时候是他,决然时候亦是他,一字一句都狠狠记得,矛盾得好讽刺。
挥不去的泪眼相问:“连个欲加之罪的说辞都不给,只说让我走。你心里,究竟拿我当什么?”
“当什么?”宋箴冷眼冷声,“无非就是伙计,账房。我是你的东家,你是我雇来的佣工,用得着就留着,用不上了我便能叫你走。今日我用不上你这个账房,以后我也不是你的东家。懂了么?”
不是东家,不是言说相伴余生的爱侣,什么都不是,各走各路,两不相干。
只可同富贵,不能共患难。可宋箴只想给蕊初富贵,不要她患难。他舍不得!
无叶无花无色,枯桠残枝莫折,提笔绘山水,点不下一蕊娇婀。踌躇间,墨汁受不住自身的重量,吧嗒,坠落下来,污了一纸的清白。
宋箴愣愣地望着那片墨点,难改难续,颓然搁笔仰身靠进椅中,再画不下去。左手指间捻转,血珀石的珠子在指腹摩挲下泛出内敛的暗红色柔光。
此枚南洋舶来的石料里挑拣下的独珠本当作残次,了不起也顶多拿去镶了发簪头饰,权作点缀。恰被在货行里核账的蕊初无意瞧见,两指捏起,对光现剔透,合了眼缘,既不入账,索性与管事讨了来。央师傅钻上孔,自去巧心穿了穗子盘好结,做成了挂饰,喜滋滋送给宋箴。
“你那折扇连个扇面都不绘,又素又旧。便是你不喜张扬,可毕竟生意人,场面上多少要装点些,莫叫人瞧着小气寒酸。”
宋箴将扇坠掂在手心里反反复复地瞧,心里头固然意外,到底还是欣喜更多。回到家头一件事,就把扇坠挂好了。
此后寒暑几易,宋箴手上的折扇换过新的,扇坠只这一枚,便当人一样,都是宝贝。
说巧也巧,正是蕊初离府的隔日,那坠绳儿居然酥了自行断去。宋箴并未命人重新穿起,只时时刻刻将珠子捏在手里把玩一般,从不离身。
偶尔想起来,犹觉得好笑,十多年世事历练,自问已麻木地不去想良知是什么,恻隐又是何物。可聊起来,听蕊初无防备地道身世,虽含糊其辞,到底能明白,父母双逝,姑母家中寄人篱下,总非长久计。一时冲动出走而来,其实前无所往后无退路,身在异地怕固然有,不过更多地还是感觉余生彷徨,看不到确切的希望。
宋箴听着,看着,猝不及防地提出:“来鄙府帮佣如何?”
蕊初愣住,其他人也都目瞪口呆。
可惜她摇头讪笑,只说:“小女就是一山村野丫头,家里头没教过规矩,恐怕学不来低声下气,辜负公子好意了。”
“噢?”宋箴饶有兴致,“那不用低声下气的事有哪些?说几个听听。”
蕊初果然就说:“好像我阿爹啊!替人管账的,跟数目字打交道,丁是丁卯是卯,不跟账本低下。”
“别人家的帐,令尊能不虚与?”
“能啊!账黑账白,不是账的是非,而是人心里的是非。我爹只求是,要他非可不容易呢!求非的人也不敢上门来请我爹做账。”
“倒是难得!”
“是难得,所以命短,没辙!”
宋箴听出弦外之音:“令尊他——”
蕊初便笑:“还好还好,到底是个善终!”
轻巧一语带过,宋箴领会,不再细究。转了话锋,问她:“你也会做账?”
“会啊!我自小跟爹学打算盘,账册上的来龙去脉我熟得很。”
“那好!”
忽见袍袖飞舞,蕊初眼前一花,低头看时石桌上已如同戏法大变般摆好一张算盘。摸一摸,居然还是石头做的,可沉可沉。随即就听宋箴信口念来,连串的数目字快速报出。蕊初也是应接伶俐,当下运指如飞拨起了算盘珠子。这临机的入货出荷另去运送途中的耗损,光听着就犯晕的一笔台账核销,顷刻就盘得清楚明白。
蕊初将数目字报完,最后不忘半真半假地噱一噱宋箴:“这里头似乎漏了税负的支出呀!宋公子叫小女做暗账,我是怕得来!”
宋箴黠笑:“忘了,回头填上。”
“谁填?”
“你呀!”
“我随我爹,别的事好说,账本上可爱吹毛求疵。”
“就怕你不吹。”
蕊初眨眨眼,想一下,又问:“管饭?”
“管。”
“管住么?”
“也行。”
“不低声下气?”
“你愿意跪着我是没意见的。”
“我连点头哈腰都不会。”
“认识谁给你发工钱么?”
“不就是你?”
“那会叫人了?”
蕊初眼珠子转了转,嘻嘻笑:“东家好!”
人家的萍水相逢别后不见,宋箴却不别,非但不别,还往家捎,避回雨捡了个账房。做账房又得好吃好喝供应,见面礼敬有加,更许住在府里,待遇比丫鬟书童高出许多,昂叔是管家,她曹蕊初便像个二把手,委实不低下。
人人都觉得大公子生意人的精明此番走空,吃亏买卖坑自家,可谓古怪稀奇,稀奇古怪。
宋箴自己却不觉得亏的,反是赚了。跟蕊初说话,不猜不防,不累。
他实在需要一个明白人,明白地陪自己坐坐,说说话。又即使不说,她自是了然,不会追问,不显得避忌,当真太难得。
得蕊初,宋箴感到这向死的人生余下的光阴都不漫长孤寂了。
因此才敢引她中秋月下对酌,桂花酒香,甜后微醺,眼中三分醉意,胆气正好。
起身立在月下,仰首怅望,如沐光华。
宋箴问:“你信哪些人?”
蕊初停杯一怔,勾唇浅笑:“我想信你。”
“?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