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第80章


还闹这些个“门户之见”,勾心斗角的,把大好战机给贻误了,活生生地把57师虎贲八千多兄弟逼到孤军奋战的绝境!回想当时拼死疆场的弟兄们望眼欲穿地等着援军,心猛地抽搐了一下,他愠怒地环望着这三个58军的“友军”兄弟,没好气地说:“那敢情俺要替战死的弟兄感谢各位了,58军至少还能赶到常德,没让鬼子们占了空城,将他们的尸骨喂了狗!”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夏怀德又恭恭敬敬地给老旦斟满酒,终于开了口:
“老兄莫说气话,‘必须赶到’那是军令,要不然他鲁道源将军不就成了千夫所指的民族罪人么?他心里灯笼一样哪——关键是这个火候,要赶到得恰到好处!既要能成解放常德的英雄部队,还要让57师不至于全军覆没,老头子不至于太怪罪……嗐,这些是大长官们想的事,我们能明白点子,却有何用呢?老兄寒心哪,我们兄弟们都理解……可我们寒心的时候他老蒋的人在哪儿呢?唉……别看鬼子没人性,他们部队之间的协同和支援,就像一家人似的……老兄,要说咱们几百万军队,武器再差,战斗力再差,真的就至于被几十万鬼子打成这样?老兄……还是喝酒吧!”
胡志仁见老旦还伤心,又缓声说道:
“老兄啊,我们三个兄弟也还算是读书人。参军之初,也有过出生入死,报效党国的愿望,可事情也坏在读书上,一些事情可能比老兄看得明白些,可凡事就怕明白!看明白了,自己的满腔热情就打了折扣。你要说来,我们老家早成了鬼子占领区,我们真想打回去,可是我们有什么办法呢?蒋老头子的江山是一边靠大炮一边靠大洋打下来的,各地方军政势力原本就各自为政,鬼子来了,面上打着一个旗号,实际上啊——貌合神离!韩复榘被老蒋毙了,你看看他的部队后来都怎么样了?面对异己势力,面对生死存亡,哪个不动私心?哪个不留一手?只有保全自己方可图他日东山再起……老兄啊!你能从常德的鬼门关里捡回一条命,那才叫真正大难不死啊,可如今……却看不出你有什么后福啊!老兄,你琢磨琢磨看,是不是这个理?”
老旦彻底被这三个巧舌如簧的军官说蔫了。有些话他没听懂,但好歹明白个大概。天下之大,很多事情是自己这个农民看不明白的,既琢磨不透,也懒得去琢磨,反正保家卫国的事情自己做了,对得起这份良心。眼前的这三个军官让他有些寒心,都是读了大书的人,在这样的国难大事上竟然还有这份居心……
老旦此时酒劲上冲,也不想再搭理这三人了,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胡乱敬了个军礼,嘟噜着舌头说:
“俺老旦今天长了见识,多谢几位长官……开导,咱们……日他妈的……后会有期!”
说罢,老旦拿起酒壶扬长而去,胡参谋见他不给面子,正有些生气,站起身来想去拉他,却被朱锦伟一把拽住了。
原本不太长的一段路,老旦觉得怎么也走不到头。天色渐渐暗了下去,灯火管制的警报也响了,路上的行人早已回家,野狗们于是大摇大摆地四处觅食。老旦酒劲上了头,脑子里扯不清理还乱,他站定了,仰头向天,一口将壶里剩下的大半斤酒像凉水般灌了个干净。那火辣辣的老酒烧灼着他的喉咙,烧灼着他的胃,也烧灼着他麻木的心,他的手脚和头颈都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大地开始左右摇晃,远处的野狗不知在为了什么咬着架,发出凄厉的尖嚎……
突然间,一阵前所未有的孤独袭来,老旦耳边开始响起死去的战士们那绝望的哭喊,脑海中幻起激烈的枪炮声。他趔趔趄趄地转了一圈,四周遍是荒凉,不见一个人影。他两腿一软终于瘫倒在地,开始哇哇地大吐,吐着吐着,那滚烫的眼泪也淋下来了。他趴在地上,一边用头撞着坚硬的土地,一边放声哭号着:
“俺的娘啊,这可咋办好哩……这可咋办好哩……兄弟们哪……你们跟俺谈谈心……你们跟俺说说话啊……俺可咋办好哩?你们都死个球的啦……俺的娘啊……啥时候回得了个家啊,老天爷啊……”
老旦用尽全身气力地哭喊着,惊得野狗们四散奔逃。这凄厉的哭声在这漆黑的郊外的夜空中久久回荡着。一阵掠地的阴风在他身旁卷起,眨眼便呼啸了起来,竟也形成一个旋流,翻卷起了地上的碎土,从这个悲痛的男人身上刮了过去。他咧着嘴哭得如此伤心,那鼻涕和眼泪,以及他额头磕出的鲜血,就着黄土在脸上和成了泥,让他突然间显得无比的苍老和丑陋……
《无家》 第四部分
第十三章 改造(1)
共军的总攻开始了。
大雪总算停住了,平原上白雪皑皑,冰封千里。冻得凄惨的国军士兵刚庆幸地喘出一口气来,共军就开始了惊天动地的炮击。老旦这次真的是心惊胆寒了,共军几乎同时从三个方向发动了进攻,雹子一般密集的炮弹从四面八方砸向他们的头顶。这阵炮轰摧枯拉朽般持续了约一个钟头,把已经又饿又冻、两眼昏花的国军战士敲得哭爹喊娘,入地无门。
东面进攻方向的两条战壕里,近千名坚守的国军战士被炮火打成了一堆烂泥,完好的尸体都没几具。老旦在共军的炮火中东躲西藏,亡命逃窜,终于被一颗大口径炮弹掀起的雪土盖了起来。他被震得头晕目眩,炸起的泥土又湿又重,险些把他压死。他用了吃奶的力气才从滚烫的土里爬出来,吐出一口口泥,再深深地透了一口气,就软在地上动弹不得了。眼前,国军的前两道战壕和机枪堡垒几乎整个消失殆尽。冒着青烟的泥土红黑相间,半掩着数不清的残肢断臂。在以往,炮击过后总有人发出痛苦的号叫,可这回,奄奄一息的战士们连哀号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趴在这冰冷大雪地上哆嗦挣扎着,等人来救。老旦上上下下把周身摸了个遍,真是他娘的邪乎了,居然汗毛都没伤着!
共军黑压压的冲锋部队逼过来了,隆隆的脚步声让老旦想起鬼子逼进常德时的部队。共军没有像以往那样大声号叫,可能觉得在这样猛烈的炮火之后,喊号子没必要了吧?老旦看了看前后左右的情况,发现自己是少数幸存者之一!壕边那辆用来掩护的破汽车居然飞到了20米开外的地方,肚皮朝天,仅剩的一个轮子还在飞快地转着。
啪的一声,一只手重重地拍在老旦的肩上,正准备逃跑的老旦猛地一惊。回头看去,他被拍他的人吓得几乎躺倒。一个血葫芦一样、只有半张脸的人眼巴巴地盯着自己,他的身上已经千疮百孔,棉衣被炸成了大布条,肋条部位被冲击波掀开,老旦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碎裂开的肋骨处露出的黄色的脂肪,上面沾满了泥土和血迹。他的半条腿也没有了,炮弹弹片斜着削去了他的半张脸,被撕开的肌肉和头皮颤巍巍地挂在耳朵边上,老旦认出了这只与众不同的耳朵和那高高的颧骨。
“武白升!是你啊?好兄弟你咋成这样了?你咋这个样了?”
老旦万分难过地看着这个倒霉的广东弟兄,他不知道该去照顾他的哪一处伤口,上上下下比划了半天,发现武白升身上致死的重伤至少有四五处!血从他的伤口中几乎呈放射状喷涌出来,将他身下的泥土染成酱黑色。他喘着气,无力地望着老旦,眼睛里尽是恳求和悲伤。老旦抱着他靠到一个土丘上,看到武白升的酒壶就掉在不远处的地上,忙爬过去取回来,酒壶表面坑坑洼洼的,却没有破,晃了晃居然还有酒。
“好兄弟,喝口酒!喝口酒就有劲哩!你家的酒!还有哩!”
老旦把酒喂到武白升已经无法闭拢的嘴里,可武白升满是血污的嘴既无法品出味道,也无法吞咽,都从一侧流了出来。宝贵的佳酿淌到武白升的伤口上,他痛苦地抽搐了一下,这反而让他已经黯淡下去的眼神又泛起了一丝亮光。他忽闪着嘴,吐着一串串血泡想说什么,但是话到嘴边都变成了呼噜呼噜的声音,唯有用眼睛盯着老旦,传递着他无法言传的痛苦和对生的留恋。
共军越跑越近,几乎能听到他们的喘气声了。
老旦抱着武白升,跑不了了,也不想逃了。他第一次有这种异样的感觉,仿佛对面跑过来的不是要命的敌人,而是满山遍野的兄弟。虽然怀里这个战士平时给他的印象并不好,但此时此刻,面对怀里这个行将死去的战友,他却不愿意离开了,更何况他现在这个样子如何跑得过吃饱喝足的共军!
武白升来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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