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沉思录》第11章


诗的艺术,也是真情实感的艺术。红卫兵们也是一批稚嫩的诗人,云涌天安门广场是写诗,大串连是写诗,寄干粮回家也是写诗……似乎这是一个写诗的年代。
悲剧正表现于此同时,这又是一个毁灭诗的年代。
十二
她叫林金凤,二十岁,广州暨南大学的二年级学生。
瓜子脸,黑晶晶的一双核桃大眼睛,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就为了这,她才决意辞别父母,还有那一幢带一个四季姹紫嫣红、喷翠溢金花园的洋房,和姐姐一道从印尼回到国内来读书的。
她说话总带笑。一笑,白皙的脸颊上,就旋起两圈梨涡。陌生的小伙子们颇不自在地盯着她看,她也红唇轻启,回眸一笑,流泻的是一片春泉般的纯洁。这是一个谁也不会去伤害的姑娘,犹如你不会去伤害林中的小鹿,湖光云影里嬉戏的天鹅……
她乐于尽力。她住在井冈山小学,同屋有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因为身上第一次降临的某种变化而骇得哭起来,她以亲姐姐般的关怀,抚平了女孩的惊骇;在新华书店,她见营业员忙得不可开交,救火似地从卖毛主席相片的柜台,跑到卖井冈山革命旧址、旧地明信片的柜台,她等在那儿,一直等到关门,然后告诉营业员:她和另一个同学明天就来帮忙。这一帮,一个多月,直到风雪困住了井冈山……
她极爱卫生。自备脸盆、碗筷,吃饭前,碗筷得用开水烫,手得用肥皂洗。山上有红卫兵患感冒后,她就带上两只大口罩……
这天中午,她的头突然痛起来,像是也有两个司令部在里面闹起了〃路线斗争〃。接着就想呕吐,一碗饭刚吃下去几口,不想吃了,同伴要拿去倒掉,她说就放在那里,下午热热再吃;同伴要她回小学去休息,她也不肯……两个人又去了前边柜台。卖了一会儿,她走路便有些摇摇晃晃,旁边的营业员问她怎么了,她说是自己从小脚有抽筋的毛病,过一阵就会好。约三点钟,她去库房里取毛主席相片,紧接着,几个营业员都听见了〃咚〃的一声,谁都以为是哪个书架倒了,进去一看
林金凤倒在地板上,人昏迷了。刚才抱在怀里的一扎扎毛主席相片:穿军装的,穿大衣的,在天安门城楼上的,在书房里的,在北戴河海边的,在井冈山、韶山的,和林彪在一起的,和〃中央文革〃几个人在一起的,和红卫兵们在一起的……摔在地上,有不少破了包装纸,撒落在她的身上、腿上。
当即送进了医院。医院组织了最有经验的大夫,进行紧急抢救。人虽然醒了过来,但血压上不去,晚上全身出现紫色的血点,并伴有抢救感染性休克。凌晨四点多钟,再次清醒过来之后,她表现烦躁,不安,一遍遍问大夫、护士:
〃我这是在哪儿?〃
〃我这是在哪儿?〃
〃送我回去!〃
〃送我回去!〃
天亮后,她渐渐安静了。脸色惨白,那对大眼睛里,失去了水盈盈的光泽,陷在眼窝里,好似两只落在地上有好几天的风干了的果子。那缩进去的两颊,暗淡渐渐爬上来的双唇,将一向活泼有如鸽子的笑容也给惊飞了……一夜之间,她像突然大了十岁,二十岁!
晚了,晚了……
二十岁就是二十岁。
九点,一条洁白的被单,盖过了林金凤的眼睛,盖过了林金凤的脸庞……
她死于暴发性急性脑膜炎。
〃脑膜炎〃三个字,像一颗原子弹投向了井冈山!
第三个,第五个,第十个,第二十个……
当时只有四、五十张病床的医院一下全塞满了,所有的普通病房都改为传染病房;
山上的红卫兵都戴上了口罩。各个接待站每天都有医务人员给红卫兵的喉咙里喷射一种黄色的药水;
大部分患者来自小学。小学被严厉地封锁起来,除了医务人员,谁也不能进出;
无疑,好药先用,但医院储备太少,抢救几个下来,只有阿托品了。此药对于治疗暴发性脑膜炎疗效不明显。大夫们好似在一把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剑之下过日子病房里是生命垂危的红卫兵;医院门口等着一批批虎视眈眈的红卫兵,那可怕的沉默,正似引爆前的炸药……
显然,他们无法接受这样冷酷的事实:和自己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的同学,与自己一起千里迢迢、风尘仆仆来到井冈山的战友,竟会把笑声、歌声葬在这里,把青春的活力、战斗的激情葬在这里,而让长征队少一个成员,井冈山新添一座坟茔!
三天后,林金凤入土安葬了。
有几百名红卫兵送葬,大多数都是相互陌生的,第一次走到一起,犹如前面的几十面旗帜,来自北京、上海、广州、哈尔滨、西安、成都、武汉、杭州、南昌等祖国各地的长征队旗帜,第一次汇合在一起。
肃穆,悲哀,迷惘。只有北风拍打旗帜的声音,强悍,尖厉,让人感到它们随时有可能会被撕开,或者被折断;只有几百双脚踩在满是冻雪的土地上的声音,〃咔嚓〃,〃咔嚓〃……洁白的晶体顷刻间化为一摊摊污水,像是雪也在呻吟。
沿途,不断有年纪大些的红卫兵加进送葬的行列。而年纪小些的,伫立在原地,眼睛里充溢着不安与惊恐,似乎那抬在四个老表肩上的不是一口白木棺材,而是他们的明天……
到了墓地。墓地在离井冈山大厦不远的山脚下;靠近茨坪去大井的公路。几个老表早挖好了坑,棺材稳稳地放进去后,组织这次送葬的北京大学、东北农学院的几个红卫兵,命令同来的袁林、孙景玉、段奇逵等井冈山上的〃走资派〃走到坑前。临来前,他们已被勒令〃披麻戴孝〃头上扎着一块白布,身上是一件白大褂,胸前吊着一块写有〃杀害红卫兵的刽子手〃字样的牌子。这一生里,他们死过亲人,牺牲过战友,可他们还从未有过这样的装束……
〃你们统统跪下,请罪!〃
袁林,这位参加过伟大的二万五千里长征、曾和胡耀邦同志在一个团共事的老干部,第一个跪下了。其他五、六位领导干部也相继跪下了,地上的冻雪一下湿了他们的膝盖……
不是怯懦,从枪林弹雨里闯出来的人是不会怯懦的。说到底,他们的手是干净的,而且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从山上发现脑膜炎起,他们一天二十四小时站着,向南昌紧急求援,向北京紧急电告,组织抢救,安排隔离,处理后事,安恤死者亲人,乃至在医院送汤水、倒痰盂,拆纱布做口罩……
是真诚的痛惜。他们为一位如花的妙龄少女未等到展现自己的全部色彩、全部芬芳,便凋谢在井冈山上而痛惜,他们也有与林金凤差不多年纪的女儿……
是坚韧的负重。虽然还说不明白,可他们能感到为林金凤的死,红卫兵骚动的心里有了某种悲哀,某种迷惘。也许为了掩饰心灵上已经爬上的裂纹,红卫兵才需要某种精神上的发泄,那就让自己来承受这种劈头盖脑的发泄吧。
一个红卫兵发言道:〃我们是怀着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无限崇拜、无限热爱的心情来到革命圣地井冈山的。可是井冈山的走资派们极端仇视我们,制造恶劣的生活条件、肮脏的生活环境,妄图驱赶我们,林金凤战友的死就是他们迫害红卫兵的铁的罪证……〃
他一步走到孙景玉面前,狠狠甩了一记耳光,孙景玉被打得身子歪倒在地上。他又走到袁林面前,右手刚刚举起来,后面有红卫兵高喊:〃要文斗,不要武斗!〃
他走回去匆匆地念完了带有浓厚火药味的发言稿,算是对死者的祭文。
北京大学、东北农学院的那几个红卫兵,从老表手里拿过铁锹,将泥土铲进坑里去。所有的红卫兵都围过来,插得上手的,便用手撒把泥土下去。当未上漆的棺木被褐黑色的泥土隐没了最后一点白色时并不比粘合一个信封、或者油漆一张桌子更复杂,站在前面的人都愣了一下。有几个女红卫兵啜泣了,哭声是压抑的,揪揪颠颠,时断时续,压抑得似从石磨子里发出来的……
不一会,哭声泛滥了,几乎所有的女红卫兵都哭开了。让人分不清是北风在渐渐隆起的坟头上呜咽,还是哭声在阴沉的天穹撕碎败絮似的云块……
十三
茨坪。
那半块未搭棚子的水田上,一连解放军战士手拉手地拉起了一个巨大的圈子,同时也拉起了一个巨大的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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