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 1127》第10章


掉你!”“吃掉不吃掉,不用你管!”“狗,狗,你也看人叫!”想起狗,翠翠才注意到自己身边那只黄狗,已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便离了座位,在楼上各处找寻她的黄狗,把船头人忘掉了。
她一面在人丛里找寻黄狗,一面听人家正说些什么话。
一个大脸妇人问:“是谁家的人,坐到顺顺家当中窗口前的那块好地方?”
一个妇人就说:“是砦子上王乡绅家大姑娘,今天说是来看船,其实来看人,同时也让人看!人家命好,有福分坐那好地方!”
“看谁人?被谁看?”
“嗨,你还不明白,那乡绅想同顺顺打亲家呢。”
“那姑娘配什么人?是大老,还是二老?”
“说是二老呀,等等你们看这岳云,就会上楼来看他丈母娘的!”
另一个女人便插嘴说:“事弄妥了,好得很呢!人家有一座崭新碾坊陪嫁,比十个长年还好一些。”
有人问:“二老怎么样?可乐意?”
有人就轻轻的说:“二老已说过了,这不必看。第一件事我就不想作那个碾坊的主人!”
“你听岳云二老亲口说吗?”
“我听别人说的。还说二老欢喜一个撑渡船的。”
“他又不是傻小二,不要碾坊,要渡船吗?”
“那谁知道。横顺人是‘牛肉炒韭菜,各人心里爱’,只看各人心里爱什么就吃什么。渡船不会不如碾坊!”
当时各人眼睛对着河里,口中说着这些闲话,却无一个人回头来注意到身后边的翠翠。
翠翠脸发火发烧走到另外一处去,又听有两个人提到这件事。且说:“一切早安排好了,只须要二老一句话。”又说:“只看二老今天那么一股劲儿,就可以猜想得出这劲儿是岸上一个黄花姑娘给他的!”
谁是激动二老的黄花姑娘?听到这个,翠翠心中不免有点儿乱。
翠翠人矮了些,在人背后已望不见河中情形,只听到敲鼓声渐近渐激越,岸上呐喊声自远而近,便知道二老的船恰恰经过楼下。楼上人也大喊着,杂夹叫着二老的名字,乡绅太太那方面,且有人放小百子鞭炮。忽然又用另外一种惊讶声音喊着,且同时便见许多人出门向河下走去。翠翠不知出了什么事,心中有点迷乱,正不知走回原来座位边去好,还是依然站在人背后好。只见那边正有人拿了个托盘,装了一大盘粽子同细点心,在请乡绅太太小姐用点心,不好意思再过那边去,便想也挤出大门外到河下去看看。从河街一个盐店旁边甬道下河时,正在一排吊脚楼的梁柱间,迎面碰头一群人,拥着那个头包红布的二老来了。原来二老因失足落水,已从水中爬起来了。路太窄了一些,翠翠虽闪过一旁,与迎面来的人仍然得肘子触着肘子。二老一见翠翠就说:
“翠翠,你来了,爷乙也来了吗?”
翠翠脸还发着烧不便作声,心想:“黄狗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二老又说:
“怎不到我家楼上去看呢?我已要人替你弄了个好位子。”
翠翠心想:“碾坊陪嫁,希奇事情咧。”
二老不能逼迫翠翠回去,到后便各自走开了。翠翠到河下时,小行心中充满了一种说不分明的东西。是烦恼吧,不是!是忧愁吧,不是!是快乐吧,不,有什么事情使这个女孩子快乐呢?是生气了吧,——是的,她当真仿佛觉得自己是在生一个人的气,又象是在生自己的气。河边人太多了,码头边浅水中,船桅船篷上,以至于吊脚楼的柱子上,也莫不有人。翠翠自言自语说:“人那么多,有什么三脚猫好看?”先还以为可以在什么船上发现她的祖父,但搜寻了一阵,各处却无祖父的影子。她挤到水边去,一眼便看到了自己家中那条黄狗,同顺顺家一个长年,正在去岸数丈一只空船上看热闹。翠翠锐声叫喊了两声,黄狗张着耳叶昂头四面一望,便猛的扑下水中,向翠翠方面泅来了。到了身边时狗身上已全是水,把水抖着且跳跃不已,翠翠便说:“得了,装什么疯。你又不翻船,谁要你落水呢?”
翠翠同黄狗找祖父去,在河街上一个木行前恰好遇着了祖父。
老船夫说:“翠翠,我看了个好碾坊,碾盘是新的,水车是新的,屋上稻草也是新的!水坝管着一绺水,急溜溜的,抽水闸时水车转得如陀螺。”
翠翠带着点做作问:“是什么人的?”
“是什么人的?住在山上的王团总的。我听人说是那中寨人为女儿作嫁妆的东西,好不阔气,包工就是七百吊大钱,还不管风车,不管家什!”
“谁讨那个人家的女儿?”
祖父望着翠翠干笑着,“翠翠,大鱼咬你,大鱼咬你。”
翠翠因为对于这件事心中有了个数目, 便仍然装着全不明白, 只询问祖父,“爷乙,谁个人得到那个碾坊?”
“岳云二老!”祖父说了又自言自语的说,“有人羡慕二老得到碾坊,也有人羡慕碾坊得到二老!”
“谁羡慕呢,爷乙?”
“我羡慕。”祖父说着便又笑了。
翠翠说:“爷乙,你喝醉了。”
“可是二老还称赞你长得美呢。”
翠翠说:“爷乙,你醉疯了。”
祖父说:“爷乙不醉不疯……去,我们到河边看他们放鸭子去。”他还想说,“二老捉得鸭子,一定又会送给我们的。”话不及说,二老来了,站在翠翠面前微笑着。翠翠也微笑着。
于是三个人回到吊脚楼上去。
十一
有人带了礼物到碧溪岨,掌水码头的顺顺,当真请了媒人为儿子向渡船的攀亲起来了。老船夫慌慌张排把这个人渡过溪口,一同到家里去。翠翠正在屋门前剥豌豆,来了客并不如何注意。但一听到客人进门说“贺喜贺喜”,心中有事,不敢再呆在屋门边,就装作追赶菜园地的鸡,拿了竹响篙唰唰的摇着,一面口中轻轻喝着,向屋后白塔跑去了。
来人说了些闲话,言归正传转述到顺顺的意见时,老船夫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很惊惶的搓着两只茧结的大手,好象这不会真有其事,而且神气中只象在说:“那好,那好,”其实这老头子却不曾说过一句话。
马兵把话说完后,就问作祖父的意见怎么样。老船夫笑着把头点着说:“大老想走车路,这个很好。可是我得问问翠翠,看她自己主意怎么样。”来人走后,祖父在船头叫翠翠下河边来说话。
翠翠拿了一簸箕豌豆下到溪边,上了船,娇娇的问他的祖父:“爷乙,你有什么事?”祖父笑着不说什么,只偏着个白发盈颠的头看着翠翠,看了许久。翠翠坐到船头,低下头去剥豌豆,耳中听着远处竹篁里的黄鸟叫。翠翠想:“日子长咧,爷乙话也长了。”翠翠心轻轻的跳着。
过了一会祖父说:“翠翠,翠翠,先前来的那个伯伯来作什么,你知道不知道?”
翠翠说:“我不知道。”说后脸同颈脖全红了。
祖父看看那种情景,明白翠翠的心事了,便把眼睛向远处望去,在空雾里望见了十五年前翠翠的母亲,老船夫心中异常柔和了。轻轻的自言自语说:“每一只船总要有个码头,每一只雀儿得有个巢。”他同时想起那个可怜的母亲过去的事情,心中有了一点隐痛,却勉强笑着。
翠翠呢,正从山中黄鸟杜鹃叫声里,以及山谷中伐竹人唦唦一下一下的砍伐竹子声音里,想到许多事情。老虎咬人的故事,与人对骂时四句头的山歌,造纸作坊中的方坑,铁工厂熔铁炉里泄出的铁汁…耳朵听来的,眼睛看到的,她似乎都要去温习温习。她其所以这样作,又似乎全只为了希望忘掉眼前的一桩事而起。但她实在有点误会了。
祖父说:“翠翠,船总顺顺家里请人来作媒,想讨你作媳妇,问我愿不愿。我呢,人老了,再过三年两载会过去的,我没有不愿的事情。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想想,自己来说。愿意,就成了;不愿意,也好。”
翠翠不知如何处理这个问题,装作从容,怯怯的望着老祖父。又不便问什么,当然也不好回答。
祖父又说:“大老是个有出息的人,为人又正直,又慷慨,你嫁了他,算是命好!”
翠翠明白了,人来做媒的大老!不曾把头抬起,心忡忡的跳着,脸烧得厉害,仍然剥她的豌豆,且随手把空豆菜抛到水中去,望着它们在流水中从从容容的流去,自己也俨然从容了许多。
见翠翠总不作声,祖父于是笑了,且说:“翠翠,想几天不碍事。洛阳桥并不是一个晚上造得好的,要日子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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