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下的花环》第2章


我不多的家当,两天前就由团后勤处的卡车捎到了九连。当团里用小车送我到
九连走马上任时,我随身只带着个小皮箱。皮箱里装着一条大中华烟,还有一架
“YASHIKA ”照像机。那架进口照像机,是我八月份回家休假时,妈妈托人给我从
侨汇商店里买的。当我把公家的照像机移交之后,高兴时我还可以玩玩这“YASHIKA
”。
当时,九连的驻地并不在这边防前哨,离这里少说也有千里之遥。营房也是设
在阒无人迹的深山沟里。
我和梁三喜及九连的排长们第一次见了面。
梁三喜两手紧紧握着我的手,煞是激动:“欢迎你,欢迎你!王指导员入校半
年多了,我们天天盼着上级派个指导员来!” 看上去,梁三喜是个‘吃粮费
米、穿衣费布”的大汉,比我这一米七七的个头,少说要高出两公分。那黝黑的长
方脸膛有些瘦削,带着憨气的嘴唇厚厚的,绷成平直的一线。下颌微微上扬。一望
便知,他是顶着满头高粱花子参军的。
他望着我:“指导员,有二十六、七岁了吧?”
我说:“咱可不是‘选青’对象,都三十一啦!”
“这么说咱俩是同岁,都是属猪的。”他笑着,“可看上去,你少说要比我小
七、八岁呢!”
“连长,你也学会‘逢人减岁,遇货加钱’啦! ”站在我身旁的一位排长对梁
三喜说罢,又滑稽地朝我一笑,“行啦,一个黑脸,一个白脸,你俩这一对猪,今
后就在一个槽子里吃食吧! ”
梁三喜忙给我介绍说:“这是咱连的滑稽演员,炮排排长!” “靳开
来,靳开来!”炮排长靳开来握着我的手,“不是啥滑稽演员,是全团挂号的牢骚
大王!”
梁三喜接着把另外三位排长一一给我介绍。
外表比我老气得多的梁三喜,又诚驾地对我笑着说:“行呀,今后你吹笛儿,
我捏眼儿,一文一武,咱俩配个搭挡吧!”少停,他叹口气,“咳!副连长进了教
导队,副指导员因老婆住院回去探家了。这不,连里就我和这四员大将连轴转,你
来了,就好了。要不然,今年我的假就休不成了!”
靳开来接上道:“连长,干脆,明天你就打休假报告,争取下个星期就走!别
光给韩玉秀开空头支票了,让人家天天在家盼着你!”说罢,他转脸对我,“奶奶
的,连队干部,苦行僧的干活!”
看来,我的搭挡们都不是“唱高调”的人。这,还算是对我的心思。 紧
急集合号声骤起。那刷刷的脚步声告诉我,要让我“宣誓就职”了。
“同志们!”梁三喜郑重地把我介绍给大家,“这是新来的赵指导员!”
如雷的掌声过后,队列里鸦雀无声。
我当摄影干事时曾下连拍摄过队列照片。但如此整齐的队列,我却第一次见到。
四行队伍成四条笔直的一线,个个收颌挺胸,纹丝不动。连队是连长的镜子,我顿
时觉得梁三喜可能是位带兵极严的连长……
“同志们,赵指导员是主动要求下到我们九连的! 他从大机关里来,文化高,
有水平! ”他用威严的目光扫视了一下队列,与适才那轻言慢语的声调判若两人,
“同志们不要有丝毫的误解,赵指导员既不是下连代职锻炼,更不是到这里来体验
生活的,上级正式任命他为我们九连的指导员!他的行李和组织关系等等,全一锅
端来了!今后,大家遇事要向他多请示,多报告。军人么,服从命令是天职,大家
要坚决服从指导员的指挥! 请指导员讲话。”
掌声又起。可爱的士兵们鼓掌也总是拿出拚刺刀的劲头!
“同志们!我……水平不高,我缺乏经验,我……愿和大家一起,把咱连的工
作搞好。我……讲完了。”
我本是个侃侃而谈的人,但众目睽睽之下,我的“就职演说”却是如此简短。
全连解散后,我仍觉得脸上热辣辣,心跳如鼓。柯涅楚克在《前线》一剧中塑造了
一个绝妙的艺术典型客里空,眼下我在生活中正充当着客里空的角色。但我又缺乏
客里空的演技… 撒起谎来可以百倍认真而心不跳、脸不红。
演戏,我分明是在演戏!滑稽剧?恶作剧?还是真正的悲剧!指导员… 党代
表,我是在亵渎这神圣而光荣的称号啊!
有些城镇入伍的战士把参军当成“曲线就业”,我甘愿从军机关下到九连任职,
玩的是“曲线调动”的鬼把戏。
我出生于军人之家。授衔时爸爸是少将,妈妈是中校。记得我上四年级时,我
曾跟一位同龄的伙伴,为争论谁爸爸的官大而大动干戈: “赵蒙生,别瞎吹,
再吹你爸爸也是一个豆!俺爸爸是‘双铁轨’,四个豆!”
“‘双铁轨’顶啥用!”我反驳说,“我爸爸一个豆是金豆,是将军豆!你爸
爸四个豆是银豆,是校官豆。银豆比起金豆来,差远了!”
“你瞎吹!”
“瞎吹?你回去问问你爸爸,我爸爸让他立正,他不敢稍息!”……
于是乎,拳来脚往,俺俩打得不可开交。
这事让我爸爸知道了,我挨了爸爸一顿好揍,我从来没见爸爸发那样大的火。
我哭着到妈妈怀中撒娇,谁知妈妈竟也一把推开我,让我站好,严厉地训斥我:
“什么官不官的,官再大也是人民的勤务员!记住,你是红军的后代,长大了要为
人民服务! ”…… 那阵儿,爸爸妈妈对我要求极严。他们坐的小车从来都不
让我坐,我穿的衣服也是姐姐穿下来之后改做的。妈妈经常给我讲述战争年代的艰
辛生活和英雄人物,还有意识地给我买些这方面的画书。我印象最深的是《卓娅和
舒拉的故事》,还有盖达尔的《帖木尔和他的伙伴们》。读了之后,我和小伙伴们
便象帖木尔那样去做好事。清晨送身残的同学上学,放学后给烈军属买粮食,大冬
天到教室里帮助工友生炉子。每逢暑假,老师便带我们到郊外过夏令营。面对熊熊
燃烧的营火,我们憧憬着未来,崇拜卓娅和舒拉,更崇拜董存瑞……
六五年军衔取消了。然而,用童心可以拥抱生活的岁月却变得浑浊了。
六七年我参军时,爸爸已被关押起来。几经交涉,妈妈领我见到爸爸。妈妈悄
声对爸爸说:“总算有门路了,蒙生可以当兵了! ”
爸爸从铁栅栏里伸出手,颤抖地抚摸着我的脸:“孩子,莫哭,战士有泪不轻
弹嘛。去吧,到有枪声的地方去锻炼!要记住你为啥叫蒙生,要记住你是军人的儿
子!”
就这样,我来到了这个军。这个军是当年从山东南下过来的。军、师、团三级
现任领导中,不少人是我爸爸的老部下。我曾洒泪感激正直豪爽的军中前辈,在爸
爸蒙难之时,他们念及战争岁月的生死之交,对我精心关照……
十年动乱,摧残了多少人材。权力的反复争夺,又使多少人茅塞顿开,学得
“猴精”呀!人为万物之灵,极具谋求生存的本领,是适应性最强的动物。在那你
死我活的政治漩涡中,心慈的变得狠毒,忠厚的变得狡猾,含蓄的变得外露,温存
的变得狂暴……造物主催化万物的奥妙,是在一个“变”字呀!
职位再高的人也是人,人都具有可塑性。妈妈本是军区卫生部副部长,不知从
何时起,她已象“外交家”一样极善于周旋了。当五千年古国文明史上首屈一指的
“演员”林彪摔死之后,我爸爸“华野山头黑干将”的问题澄清了,又恢复了职务。
妈妈的“外交才华”,更是熠熠生辉……
妈妈的“外交内容”事无巨细,颇为繁杂。比如为老战友搞些难搞到的药品啦,
补养品啦;又如哪位老同事想当候鸟,随着季节的变换要由北去南或由南去北疗养
啦,妈妈便不遗余力地挂长途电活联系,把求上门来的老同事安排到称心之地……
最能体现妈妈“外交才华”的是送女同胞参军。那阵儿,城里的父母们一面高呼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一面却在为子女们苦苦寻求出路。尤其是女孩子,不管
是高墙深宅的闺秀还是普通人家的千金,大都把穿上军装当做梦寐以求的最高理想。
我的姐姐是六二年凭考分进了上海军医大学的,用不着妈妈再操心。我的两个妹妹
是同一天穿上军装的,我们家一下便成了“全家兵”…… 有人暗中估算过,
说通过我妈妈的关系穿上军装的姑娘,足能编一个“红色娘子军连”。这实再太夸
张了。我了解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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