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命》第72章


“到了家,连屋都不进。想你盼你多少年,见面连顿饭都没吃,叫我心里不好受。”淑珍说不下去,嘴唇颤抖不停。 
大黑鱼心里也不好受,扔下一些大洋,走啦。 
淑珍呆呆地望着他鞭马远去。 
大黑鱼坐在小孤山的青石板上,低矮、稀疏落尽叶子的野杏树,没有阻挡住视线,山脚下的小村清晰可见。目光停留在一棵弯脖榆树旁的院落,他盼望她的身影出现。可是这种奢望没有成为现实。 
淑珍不知道大黑鱼骑马到哪里去了,更难想像他在小孤山居高临下望着自家的院落。 
青石板吸着一整天的太阳光,暖暖的像铺火炕,酸痛的背贴上去,感到十分舒服。枯叶顽皮地落在他的身上,跳跃着移向他的脸,刮擦着鼻子,硬硬的像牙齿,淑珍这样啃过他的鼻子。就是那个夜晚,大黑鱼暴风骤雨一样在她光滑的肌肤上激荡青春的爱恋。而后,像个疲惫不堪的赶海人,躺在沙滩上,任凭海风和阳光的抚爱。 
“我咬你一口。”她搂着他的头低声说,硬硬的牙齿,也像方才那片树叶,他下意识地摸摸鼻子。啪!又是一片树叶从眼前飘过,像什么,他见过,想想那痒痒的地方笑了,脸忽然发热。他开始想再去见她,该问问这些年她怎样逃出耿家,丈夫到哪儿去了,小店掌柜说她丈夫失踪又是咋回事? 
大黑鱼朝山北坡走去,找到一片山毛榉树,远处田野中两个沙坨的接合处,有棵孤树,正对着它便是秘密洞口。他找到了,掀开石板,一股腐臭的味儿扑来,令人作呕。他掩着鼻子爬进去,越过一具风干的髅骷,朝洞的深处移动,摸到一只箱子拖拽到洞口,锈锁已被什么钝器敲碎了。他急忙打开,里边的几支枪和部分钱物都不见了。 
“谁动了箱子?”他爬出洞口,重新盖好石板。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三人,草上飞、石匠和自己,石匠挖完洞就给弄死了,肯定是草上飞抢先一步取走了东西。 
“大哥对自己有救命之恩,钱财他一人独吞就独吞吧。”大黑鱼宽容地想。 
夕阳渐渐沉落,银鬃马咴咴地叫,蹄儿蹴地,仿佛提醒主人,天黑了,该找个落脚的地方。 
大黑鱼决定下山,秋月站在岔道口朝小镇的方向眺望,怀里抱着块石头,跑过来:“舅舅!” 
“秋月?” 
“舅,娘让我在这里看着你。”秋月说,“娘说见你就领回家。舅,上俺家吧!” 
大黑鱼望眼拽住马镫的秋月,沉思片刻,说:“不去你家了,我到小镇上去。” 
“娘让我给你。”秋月递上捧在手里的一块石头,说,“爹活着时候凿刻的,上面有你的头像,过年时,娘总看着它哭,还烧香供馒头……” 
一块青石浮雕——男人头像,头像上方有行飞翔的大雁。他怎也看不出像自己,如果说某点像的话,就是鼻梁上那块夸张的黑痣。大黑鱼没有想到,一个女人凭她对一个深爱的人描述,通过石匠的雕刻,怎么也不会很像的,但是它凝聚着两颗心啊。 
“舅舅,什么时候来看我们呀?”秋月扑通跪下,泪水流过那张稚气的脸,说,“娘说你永远不会来俺家啦,舅舅,是真的吗?” 
大黑鱼策马离开,背后秋月哭得很伤心。 
晚霞中的莽苍原野没有人迹,没有声响,他感到沉闷。突然,蚂蚁鸟孤独的叫声传来,哞——哞——哞!它是可怜的鸟,孤独一身。春天里热恋的情侣失去了,所爱的子女也飞走了,只剩下它自己孤零零地在荒原上飘荡。 
大黑鱼还是回来了,走进破旧小院。倘若没有四口活着的人,谁能相信这也是住户人家?窗无框无扇,秫秸串起的帘子遮挡着;堵门的是棵多枝多杈的榆树头;炕没有席子、没有炕沿。一个六旬老者,身盖麻袋片,背部垫起老高,气喘病致使他躺不平,老人身边一个生病的男孩呻吟着。 
“她舅,”老人挣扎着坐高一些,因为耳朵背说话声音很高,免不了有些气喘,说,“我们全家都盼你能回来……秋月她娘,拾掇点饭啊。”
《玩命》N卷(9)
淑珍何曾不想去做饭,一粒米也没有,玉米面掺菜叶,咋招待他? 
大黑鱼看出淑珍为难,从褡裢里取出路上准备吃的二斤煎饼,家里因食物而欢乐。 
已是掌灯时分却没点灯,没钱买煤油,秋月点着干麻秆,不时用嘴吹吹,发出微弱的光亮,总比长时间呆在黑暗中强,让人感到舒服些。 
淑珍问大黑鱼的这些年都在哪里?干什么?娶没娶亲? 
老人从炕旮旯摸出些菜叶,捻进烟锅里,就着麻秆火点着烟,咝咝地吸一口,咳嗽几声,小屋里弥漫着苦涩的干菜叶味儿。她说着自己的遭遇,更苦更涩,麻秆燃尽。 
月光很难从帘子透进来,屋子很黑,一只手过来,是她的手。小时候,她常从被窝伸出手,娇气地说: 
“黑子哥给我焐手,放肚子上焐。”他满足她的要求。有时,她也给他焐,用没完全发育丰满的、干瘪的胸脯来焐。此时,她使劲攥着他的手。 
炕头一阵响动,老人摸黑下地,咳嗽一阵后,他说:“我去占磨。” 
“爹,天还早呢。”淑珍说。 
“晚了,占不上。”老人出去了,咳嗽声渐渐远去。 
那个年月中,每个村屯中只有一座碾道(磨坊),使用它得起早,去抢占,也叫抢碾子占磨。 
两个孩子睡觉都打呼噜,挺响。 
黑暗中,两个黑影变成一个黑影,女人低声而激动地说:“天要亮了……” 
大黑鱼有些迟疑。 
“老爷子,为我们才躲出去的。”女人声音越来越小,嘴被硬硬的胡茬扎着。他们蓦然回到了童年,一次去河里洗澡,他俩都脱光了,下水前,他说:“往肚脐浇尿,肚子不疼。” 
“我不会呀!”她说说。 
“我给你浇。”他夹着那块柱形的红肉,对着她的肚脐眼儿,射过去热乎乎的水柱。 
“呀,好热哟。”她说她笑。 
土炕上平静了,海水开始退潮,沙滩上留下没归回大海的贝壳。她幸福地回忆说:“还记得,我们俩第一次……” 
“没忘。” 
“你知道吗,那回后我有了。” 
“哦!是姑娘还是小子?” 
“小子。”女人叹口气道,“我把他给人啦……”她告诉他一段痛苦的往事,她将孩子送人,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俩人同时流了泪,为了他们的儿子,为那个没见到生身父亲,也没下落的孩子伤心流泪。 
“将来有一天,我们走对面恐怕也认不出来。”他怅然地说,“今生今世,我也认不出儿子了。” 
淑珍给孩子留下记号,咬断孩子左手的无名指。当时关东有一个风俗,男孩子出生后,为了好养活,母亲咬断婴儿小指尖,孩子乳名就叫小咬子。为区别遍地的小咬子,淑珍咬下的是无名指。 
“两座山永远不能相碰,两人总能见面的。就像我们俩,二十多年……别走啦,呵,我给你再生养个孩子。”她没告诉大黑鱼这件事,安慰他道。 
“你男人他?” 
“别问啦,等以后我再告诉你。”淑珍说,“他是个好人,我们俩的事他都知道。他说过,你回来我们就一起过日子。唉,他几年没回家啦,要不见到你他该多高兴啊……看我又说起了这些。” 
五 
大黑鱼给这个家庭带来了生机,褡裢里的大洋花去大半,他认为十分值得。 
第一场雪盖住小孤山,远远地看上去像个大白面馒头,仍有不少枯枝露在积雪外面,淑珍每两天要去砍背柴禾,然后顺着雪坡向下拉,那样才省劲儿。 
淑珍早早就出去了,老半天没有回来,公公有些担心,叨念着:“工夫可不短了,可别……” 
“我去看看她。”大黑鱼说。 
淑珍站在山顶上凝望远方出神,泪水流下,融化脚前一块积雪。 
“淑珍!”大黑鱼很惊讶,“你怎么啦?” 
淑珍抹把泪没回答,重新操起斧子,拼命地砍树枝,很吃力。
《玩命》N卷(10)
大黑鱼抢过个斧子,很快砍了一堆。 
“怎么啦?”他问。 
“每年大雪封山的时候,他就呆在家里,全家欢欢乐乐过一个冬天,转年开春他才外出做石活。可是,那年他出外做活儿再也没有回来。” 
石匠?再也没回家里来?大黑鱼下意识地瞅一眼远处露出雪面的山毛榉,那儿下面的一个秘密石洞里躺着一个石匠啊。难道是他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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