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恩舰哗变》第139章


“明白明白,长官。马上就去。”
那天下午在井形甲板上许多水兵坐在舷栏上乘凉风,大家热烈地聊着天,发出一片嗡嗡声。威利听见大家多次地提到“基思先生”。他一走出舱门交谈声便停止了。几名水兵从舷栏上跳了下来。他们都以一种他以前从未在他们脸上见过的眼神打量着他——直视着他。很久以前他注意到当德·弗里斯舰长把军舰操控得很利索时,他们就以那种眼神注视他。这是一种奇妙的眼神。“你好,基思先生。”几名水兵没有目的地向他致意。威利每天都要从这道舱门进出20次,从来没有人向他问候过。
“你们好。”威利对他们笑笑,向基弗的房间走去。小说家穿着红色的浴衣背靠着一堆枕头斜躺在床上。吊带空挂在他脖子上,裹着绷带的胳膊平放在床边。他正用喝水的玻璃杯喝一种深棕色的东西。他向威利晃了晃杯子,从杯口溢出几滴杯里的东西。“药用白兰地。对失血过多有特效,是药剂师开的——我敢说对经受了一整天英雄行为考验的神经也有好处。来两口。”
“我喝,谢谢,舰长。酒在哪儿?”
“床底下的储藏箱里。用脸盆里的玻璃杯来喝。好东西。自己倒吧,快坐下。”
白兰地像热水一样流进了威利的喉咙,一点刺痛的感觉也没有。他坐在转椅上轻轻地摇晃着,感到全身热乎乎的,很舒服。基弗突然问道:“看过《吉姆爵士》吗?”
“是的,长官,我看过。”
“好故事。”
“要我说,是他最好的作品。”
“妙在与今天的事件十分巧合,”小说家艰难地转过头,凝视着面容始终谦恭而茫然的威利。“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怎么讲,长官?”
“嗯,有个家伙在不该往海里跳的时候跳了下去——竟然一时冲动做出了懦夫的行为——这件事会烦扰他一辈子——”基弗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把白兰地递给我。这是我刚收到的,你看看。”
基弗接过酒瓶,把一份急件递给了威利:“‘凯恩号’指挥官17点到‘冥王星号’向沃顿准将汇报。”
“你能去吗,长官?你的胳膊行吗?”
“真倒霉,一活动就疼痛,威利。有些肌肉断裂了,不要紧。这不能做借口。恐怕我非去不可。你跟我一起去,行吗?”
“当然行,舰长,只要你认为需要我去——”
“嗯,事情的经过你比我了解得稍多一些。一想到整个那段时间我都安安全全地呆在海里,而你却在挽救我这艘军舰——”
“舰长,你的弃船决定不是懦夫行为,你根本用不着为此坐卧不安。整个甲板室被炸飞了,水兵们都往海里跳,到处是烈火浓烟,总体情况不明,任何谨慎的军官都会做同样的事——”
“你不会真的那么想的。”基弗直视着威利的眼睛说,而威利喝了一口白兰地,没有回话。
“不过,”舰长说,“如果你也向沃顿准将讲这些话我将永远感激不尽。”
“我会向准将这么讲的。”
沉默了一会儿后基弗说:“威利,当时你为什么要留在舰上?”
“嗯,舰长,别忘了,我看清了舰身中部的实际受损情况而你没有,并且你受了伤又受到了惊吓,而我没有——如果事情反过来——”
“我仍旧会跳的。”基弗将头往后一仰躺在枕头上,两眼凝视着上方。“明白吗,威利,有头脑的人也有弊病。它使我比奎格更糟糕。奎格是个愚蠢的人,他会自以为是地编造出种种站不住脚的自我保护的谎言。但是我的脑子会进行分析。我永远被我跳过海这件事拴住了,它已经给我定格了。我忘不了这件事,除非我也像奎格一样变得越来越多疑,而我的头脑十分清醒。我的勇气不足却智力过人。完全可以把两者结合起来——实际上也许两者之间有一定关系,我不知道——”
“舰长,请原谅,你经历过无数的艰难险阻,你流过血,你现在讲的关于你自己的那些话实在不合情理。你完全具有任何人需要具有的勇气——”
“威利,是你把钢球放在我枕头上的,对吧?”
威利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酒杯。钢球是他放的,那是因为一天早上基弗把并排行驶的一艘供油艇撞了之后尖叫着对舵工大发雷霆并处分了他。“我——对,是我干的。对不起,舰长,那真是件蠢事——”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威利。我比你更同情奎格,你没有担任过指挥是无法了解这一点的。只有你身在其位的时候才会懂得指挥的意义。那是天底下最孤独、最压抑的工作。那简直是一场噩梦,除非你是一头牛。你永远沿着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在无边的黑暗中摇摇欲坠地往前走。有时候你会做出正确的决策,碰上好运气,有时候也很可能犯错误。你随时可能犯下一百次过失杀人罪。像德·弗里斯舰长那样的一头牛根本不明白这一点,或者说他没想那么多去自寻烦恼——另外,他具有一种不用言语表达的像识途的老马那样的稳重感。奎格没有头脑,但是他有胆量,有抱负,所以毫不奇怪他有点疯疯癫癫的。我想我一直干得相当不错——直到今天——对吧?”这种恳求的语气使威利感到既兴奋又不自在。
“当然干得很好,舰长——”
“噢,这是一场斗争。副舰长算不了什么。关键在于指挥、指挥——我不知道,要不是那个该死的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狗娘养的神风突击队队员我可以干得更出色的——”
基弗的声音哽咽了,泪水从两眼涌出。威利急忙起身,避开了基弗的脸。“舰长,我过一会儿就回来,你身体不太好——”
“哎,别走,威利。我没事。我只是为终生成为汤姆勋爵而感到非常懊恼——”
威利不太情愿地靠在桌子边上,仍不看舰长。过了一会儿基弗冷冰冰地说:“好了,我现在没事了。再来一杯白兰地。”
泪水已从基弗的脸上消失了。他将酒瓶伸向威利,“可能是整个事情最不光彩的一面——我不知道这些年来我哇啦哇啦瞎扯一通之后海军的那些不可思议的做法是否明智。他们把罗兰派到航空母舰上去,把我派到‘凯恩号’上来。也许是魔鬼在作怪,我们两兄弟都经历了同样的考验,神风突击机撞击后引发的大火,罗兰为挽救他的战舰牺牲了,而我却跳——”
“舰长,你从一次偶然的事件中牵强地推断出太多的意义。你得重新振作起来,忘掉这件事。如果17点你要去见准将你应该开始做准备——胳膊碍你的事吗?”基弗作了个鬼脸,坐了起来。
“痛得要命——那是另外一回事,我想去方便一下——好了,威利——”舰长把腿伸出床外,小心地移动着胳膊。“走之前再来一杯?”
“不喝了,谢谢,长官——”
基弗脸上带着愠怒的微笑以赞赏的目光打量着他。“我不知道你是否发现在‘凯恩号’上的两年里你已经发生了多大变化?”
“我想我们都发生了变化,长官——”
“我不像你变化那么大。还记得吗?你把那份行动急件落在你那扔在一边的裤子里整整三天?”威利露出牙齿笑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但是那天晚上我和德·弗里斯谈论你很长时间。说来也够奇怪的,是我说你是没出息的人。德·弗里斯却说你最终会成为杰出的军官,我永远也弄不明白他怎么能预见这一切呢?威利,你已经获得了一枚勋章,如果我的推荐能起作用的话——嗨。谢谢你让我把眼泪洒在你的酒杯里。这样一来我感觉好多了。”他伸手去取裤子。
“需要我帮你穿衣服吗,舰长?”
“不用啦,谢谢,威利——我还没有不中用——在身体上不中用。在军官起居舱里他们叫我什么,‘老三明治跳’?”他两眼闪闪发亮,威利也禁不住小声笑起来。
“长官,过一个礼拜大家都会忘掉这件事的——包括你自己——”
“我躺在临终床上时也会记住这件事,如果我死在床上的话,或者不管我死在什么地方。每个人的一生都取决于某一个时刻。唉——我的母亲没有把她的孩子培养成战士。不过我仍然是很好的作家,作家也是个人物呵。不管巴尼·格林沃尔德怎么看我。他可能早就料到我会跳下海去。我想我也跳进了军事法庭,虽然我仍然认为我帮不了史蒂夫——咳。要是你不再喝,我就喝最后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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