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姨父》第40章


两年过去了,姨父仍在等待毛主席出现在延安大礼堂的历史镜头的重现。但他需要耐心,需要找到一件事情来帮他消磨越来越变得凝滞、沉重的光阴,于是他盯上了一件破烂的银灰色中山装。那是他在武汉做交际工作时穿的衣服,他从武汉穿到广州,又穿到粤北监狱,十多年了,越穿越旧,越穿越薄、越穿越凉快、越穿越对其感情深厚了。领子全烂了,袖筒也糟了,后背上开了花,只有正面还好。他舍不得丢掉这件衣服,因为衣服伴随着他十多年的历史。姨父决定用他仅有的一只手补缀残破的历史。他找到另一件破衣服,取其可用的地方,比着领子裁领子,比着袖子裁袖子,东拼西凑地对上去,大小形状一模一样,绝对的高标准。 
我问,一只手怎样穿针引线? 
姨父说,要么把针插在左边的袖子上,让它竖在袖子上;要么把膝盖拱起,把针插在裤腿的膝盖上,让它竖在膝盖上,一只手就可以把线穿过针眼。我用过的每根线都在针眼里畅通无阻。 
我又问,衣服软摊在那里,一只手怎样运针走线? 
姨父说,我用两条腿的膝盖把衣服绷起来就是了,两个膝盖当“绷子”,就是绣花也是可以的。我还补过裤子,用膝盖把裤子绷起来,补了两个屁股蛋子。
2。铁窗内外好风光(2)
一个亲眼看到姨父坐在铁窗下缝补衣服的人,说他看到了自信,好像姨父正在向世人证明,针线活本来就是一只手的工作,人类膝盖骨的一个重要功能就是做“绷子”。专案组组长说,谁也不会想到这是男人做的针线活,更不会想到做活的只有一只手,针脚比女人做的还细还匀。 
后来,姨父的单人囚室里增添了一位老人。囚室里不准讲话,姨父只能看到他写得一手好字,又写得快,只听见“嚓啦嚓啦”地响,要不了几分钟,就写完了一页稿纸,只一天就把一本稿纸给“嚓啦”光了,就这样一本一本地“嚓啦”下去,好像有交代不完的问题。老人的卓越表现令姨父羡慕不已,嘿,这个老伙计真行,哪有那么多的事写呀,比我强多了,说不定是个屡经考验的老“运动员”。时间长了,哨兵一转脸,姨父跟他偷偷说话,才知道他姓吴,福建安溪县人,是第一次大革命时期的中共地下党员,曾在国民党将领张发奎部当过军法处处长,保护了好多共产党员,可他一辈子也说不清楚他在军法处是否错杀过人,因此,就有了“嚓啦”不完的材料。姨父看到他的衣服烂得不能再穿了,就把他的两套破衣服剪剪凑凑,合并成一套焕然一新的中山装。吴老先生感激莫名,两个人遂结“铁窗之交”。 
吴老对姨父的回报方式是讲故事,当然是在哨兵转来转去的空隙中开讲的。吴老端起一茶缸“野山茶”说,你知道吗?福建最有名的茶叫“大红袍”,它为什么叫“大红袍”哩?我给你讲啊,这种茶树长得很高,人爬不上去,采不下来,就想办法叫猴子上树采茶。猴子不情愿给你采呀,人就培养猴子吸大烟,猴子有了大烟瘾,到了采茶季节,先不给猴子大烟抽,等猴子打哈欠、流鼻涕、发了烟瘾,才叫它抽大烟。等它大烟瘾过足了,再给它穿上耀眼的大红袍,一敲锣打鼓,猴子就兴奋起来了,劲儿也上来了,就呼噜呼噜爬到树顶上采起茶叶来了。这样采的茶叶就叫“大红袍”。请问,你喝过“大红袍”吗? 
我不知道姨父是否喝过“大红袍”,我总是想起猴子变成人数百万年以后,中共中南局书记处常务书记和他的同志们偷采野山茶的样子,便从一个纯属知识性、娱乐性的故事中听到了苍凉。 
吴老先生大概是一位美食家,他还给姨父讲了很多与吃有关的故事。他说他的老伴是北京人,做得一手好菜,并一一说明各种菜肴的烹调方法和风味特点,并热情相邀说,你有空一定到我家做客,我叫我老婆给你烧菜,哎呀,她烧的红烧肉真是好吃极了。直说得两个人垂涎欲滴,然后就到了监狱里开饭的时候。 
姨父后来得知,吴老是广东省政协副主席,就住在他对面一座两层小楼里。吴老出狱后,不知道喝没喝上“大红袍”,他出狱不久,就因年迈体衰,猝然离开了人世。 
姨父还在等待着延河滩上奔驰而来的马群。
3。噙着泪水的眼睛(1)
延河滩上的马群没有出现。 
姨父却在1971年9月23日获释出狱了。专案组没有对他宣布审查结论,没有发给他“获释证明”,没有给他任何“说法”,只有穿军装的专案组组长带着一个穿便衣的人,把他送到了位于连山县上草村的中南局“五七干校”。从1968年4月被正式逮捕到获释出狱,加上“牛棚”里的“群众专政”,姨父度过了三年半失去自由的岁月,终于恢复了不明不白的自由。 
姨父到“五七干校”时,干校正在“批陈整风”,他却一脸迷惑地打听,“批陈”是批哪个“陈”呀?跟他住在一个房间里的保卫科长大为惊讶,怎么,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知道,你不看报纸?姨父说,监狱里没有报纸看。保卫科长说,你不听广播?姨父说,监狱里没有广播听。保卫科长说,“批陈”批的是陈伯达呀!姨父大为吃惊。接着,姨父又十二分惊骇地听到有人在议论,就在他出狱前十天,已经写入党章的毛主席的接班人、“永远健康”的林彪副统帅叛国外逃,摔死在温都尔汗了。看来,监狱外面的生活仍然是波谲云诡,“文化大革命”越“革”越复杂,越“革”越叫人惊心动魄了。 
出狱后二十天,是姨父五十岁生日。他在自己的“知天命”之年却感到心神不定、神志恍惚,好像他已经习惯了在狱中欣赏“呱嗒板儿”的生活,到了大墙之外的世界,反而变得六神无主、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样享受没有结论、没有安宁的自由了。 
出狱四个月,到了1972年春节,“五七干校”放了年假,他才回到了广州家中。家已变得不可辨认。六姨在郊区“五七干校”没有回来,老母亲已被送回四川老家,大女儿远在海南岛生产建设兵团接受“再教育”。原住房中的两间房加上一个厅,已经被别人抢占,只剩下一间房,住着没人照管的两个年幼的女儿。姨父从来不屑于表现个人痛苦,但他谈到这一次回家却凄然含悲说,两个女儿买了一块肉,忙着给我做饭吃。毛妹才十岁,切肉时够不着案板,就搬个小凳子,颤颤巍巍地站到小凳子上切肉,又怕刀切住指头,就用双手把刀举起来,一下一下地为老爸剁肉。我看了好心酸。六姨终于从干校回来了。四年来的第一次团圆笼罩着沉重的阴影。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奶奶。 
1972年6月,姨父请假回老家看望母亲。 
姨父的母亲是一位性格刚强的老人。1939年农历正月初八,刚刚过了十七岁生日的姨父悄然离开家乡、秘密投奔延安的时候,母亲没有哭泣。十五个年头以后的1953年,当姨父第一次带着六姨回家探望母亲时,母亲也没有掉泪。六姨回忆说,她没有想到母亲见了久别的儿子会那样镇定。那时她正从田里回来,姨父迎着她叫了一声:“娘!”她愣怔了一下,定定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才认出这个空了半截袖子的人是她的儿子,就喊了一声:“啊,是大增啊!”又望着儿媳妇点一下头,说了一声:“哦!”就回转身,去菜地里摘了几把青菜,说:“回家去!”好像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儿子能回来,也从来没有指望过儿子能“囫囵个儿”地回来。在以后的日子里,她也没有问一声:“增子,我给你的那一截胳膊你丢到哪儿去了?” 
六姨一见到婆母娘就看到了“封建”,因为婆母娘对她和她怀中的孙女只是定睛看了一眼,发出一声“哦”的感叹。六姨甚至记得,婆母娘下厨做了一只鸡,那是姨父的大姑从婆家回来的时候,婆母娘夹起一只鸡腿,从她的面前伸过去,送到了大姑的碗里。聪明的大姑又急忙夹起另一只鸡腿,送到了侄儿媳妇的碗里。微妙的迹象传递着姨父家中的妇女解放事业有待推进的信息。 
令姨父和六姨都感到不知所措的,是永兴场乡亲对他们表现出来的兴趣和好奇经久不衰。无论他们走到哪里,都要跟随着成群结队的乡亲,看哪,朱大增回来了,带着城里的漂亮太太回来了。晚上,六姨在破木桌的四个角上点了四支蜡烛。乡亲们又围上来,凑近了蜡烛看她,好像是观看朱家老二从战场上带回来的一个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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