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姨父》第49章


拴的两个蚂蚱,谁也跑不脱了。要是公安局不给她盖厕所,要是她继续固守在马桶上边不起来,我还是跑到外边咬牙坚持就是了。姨父站起来,在客厅里踱步,七步成诗,诗曰: 
老夫老妻感情深,从早到晚有战争。 
激烈战斗无结果,胜负永远分不清。 
姨父的谈话表现出难以节制的亢奋以后,我感到这是他需要安静、需要休息、需要去河边钓钓鱼的征兆。2002年农历十月初九是姨父八十一岁生日,一大早,大表妹三洁和我跟姨父、六姨在广州酒家吃早茶,六姨凑到我耳边说,刚才从家里出来时,你姨父到处找也找不到钥匙,又向我发火,说我又把钥匙搞丢了。等他发火发够了,我说,你掏掏你的兜。他一掏兜,就不吵了,钥匙就在他兜里。 
从广州酒家出来时,我看见姨父把右手扶在六姨的肩上,神情温和而安详。那时候,高楼夹缝里的阳光在姨父的脸上扑闪了一下。阳光温暖、明亮,那是属于姨父第八十二岁的头一个太阳。
3。路边店里的演说(1)
我好像跟着姨父走了遥远的路,姨父累了。 
在我离开广州前一天的上午,姨父到我居住的社区看我。我迎到楼下,跟姨父坐在社区绿地的小亭子里聊天。姨父刚坐下,就连连感叹说,古怪事儿,真是古怪事儿!我问发生了什么古怪事儿?他说早上散步时碰见一位老人。他缺的是左手,那老人缺的是右手,一打听,那老人也是荣誉军人。问他是哪个部队的?他摇着头说不知道。姨父好生奇怪。老人说,你听我讲呀,我原来是国民党的兵,在山东跟解放军作战当了俘虏。当时正在打仗,解放军揪了我的帽花,来不及给我换军装,就塞给我一条枪,叫我跟着上。我就掉转枪口,打起了国民党。刚交上火,我就受了重伤,昏迷过去了。醒来时,部队已经走了,只有我躺在后方医院里,一只手已经没有了。我还不知道自己属于哪支部队,就变成解放军光荣的重伤员了。我的老家是广州。伤养好后,我就回到广州,娶妻生子,一辈子享受革命荣誉军人待遇,吃穿不愁、儿孙满堂了!你看,他在节骨眼儿上只向前进了一步,一辈子的命运就从此改变了。 
姨父抽着烟卷儿,久久地望着天空,又自言自语说,我在永兴场高小有一个同桌同学,我们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他倒是叫我们人民政府给枪毙了。我问,这又是怎么回事?姨父说,我跟他悄悄商量好了的,我们要一起去延安,他决心蛮大的,也暗自做好了准备。临走那一天,却不知他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等不到他,又不能久等,就赶紧上路了。我到了延安,是一直想念着他的。没想到他的父亲后来把他安插到国民党县政府里任职,是管财粮的。开江县解放时,军管会贴告示,明令伪职人员保管好档案、财物,不可损毁、丢失。他却擅自卖空了粮食,人民政府就把他就地正法了。姨父长吁短叹说,就枪毙在我们永兴场高小的挑水码头上,那是我和他常去的地方。姨父的目光又从天上落下来,说,你看,当初只是一步之差,以后就是天壤之别了! 
姨父默默地抽烟,久久地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 
哎嗨,还有我那个老伙计,那个夏云超哇——姨父说的是他的老战友、刘邓警卫团的老团长。他原来在四方面军,经历了西路军的失败,两万多人没有了,只回来四百八十多个人,他是其中之一。他姐姐跟他一起参加红军,也是西路军战士,被国民党打散了,几十年没有消息。他以为姐姐没有了,骨头也不知埋到哪里了。谁知她还活着,流落在西北农村跟当地农民结了婚,几十年以后才找到她。找到她的时候,姐弟俩都是八十开外的人了,红军女战士早就变成地地道道的农村老太婆了。他把姐姐接到北京,姐弟俩抱头大哭!可他的老姐姐在山沟里过惯了,儿孙成群了,在北京只住了半年就住不下去了,天天念叨她的老山沟,又回到大西北跟她的农民老汉过日子去了。哎嗨,还有这样的古怪事儿! 
我不知道姨父为什么会想起这么多的古怪事儿,就跟他一起看天上的云彩。云彩被无形的风儿推动着,飘向天际。 
中午,我们到社区旁边的小餐馆吃饭,姨父又发表了一番演说,被我记在日记中,兹将那天的日记摘抄如下: 
2002年12月1日·多云 
中午,我和姨父到路边一家很小的湘菜馆吃饭,客满,女服务员说一时半会儿腾不出地方。就近找不到别的餐馆,只好让服务员搬出来一个圆凳,放在餐馆外边的马路牙子上,让姨父坐等。 
熙来攘往的行人正在姨父身边挤挤扛扛地走过。我极力不去想像,这位坐在路边的老人曾经操办过包括国宴在内的许多次高规格宴会,并曾出现在毛主席的生日宴会上,这才有勇气让他在马路牙子上坐等近半个小时。他有些茫然地坐在那里,望着嘈杂的人群。直等到店里腾出了一张小桌子,我们才挤了进去。 
饭店过于狭小,只摆了四五张小桌子。年轻漂亮的女老板用悦耳的湖南话向我们表示欢迎光临之热忱,女服务员手脚麻利地换了一条洗熨干净的台布。姨父以内行的目光给予赞许,对小店的卫生条件表示满意。我们要了一个炖小鸡、一个酸豆角炒鸡杂、一个炒豌豆苗、两瓶青岛啤酒,我的失误是,忘了要一盘鸡爪子。 
我们边吃边聊。不多时,客人尽皆散去。姨父喝了啤酒,稍有醉意,忽问女老板,这里有没有“毛氏红烧肉”?女老板说,有。姨父说,叫你们厨师来,我要告诉他,毛主席吃的红烧肉是怎么做的。女老板瞅着姨父直眨巴眼睛。我以毋庸置疑的口气说,真的,他老人家确实知道毛主席最喜欢吃的红烧肉是怎么做的。女老板又惊又喜。 
厨师闻声而至。他是一个很英俊的小伙子,表现出谦虚、恭敬的样子。姨父说,你知道“毛氏红烧肉”要用哪里的肉吗?我告诉你,姨父拍着自己的后腰上方说,要用这里的肉,这叫前胛肉,要切成大块,一块要有别人吃的四块那样大,瘦肉不能太多。不要完全炖烂,炖化了就不好吃了。煮了以后,不要蒸,要加甜面酱、加盐、加姜和别的作料调味。肉下边要掺一点别的东西,如芋头、土豆、萝卜,但不要多,有板栗最好。肉外边要加虎皮蛋。鸡蛋也好,鸽蛋也好,鹌鹑蛋也好,煮熟以后,用油炸一炸,要炸出花纹来。有几个人吃饭,就要有几个蛋,这是毛主席的规矩,你要记住了。
3。路边店里的演说(2)
小厨师鸡啄米一样地点头。女服务员也都围了上来。 
姨父又拍拍胯部上方说,做毛主席爱吃的回锅肉要用这里的肉,这就是“毛氏回锅肉”了。听我的,没错。“毛氏红烧肉”可以成为你们的特色菜嘛,独一份,让我来吃,看你做得怎么样。 
小厨师诚惶诚恐地说,我怕做不好。 
姨父说,不要怕嘛,我们来吃,是要给钱的嘛,哪里没做好,我给你当指导嘛! 
小厨师再次鸡啄米一样地点头。 
女老板和服务小姐始终站在姨父对面听讲,神情惊诧而专注。 
姨父又说,你们长沙的名菜,我都知道的,比如“雄鱼头”,一个鱼头要有五六斤、七八斤重,要炖四个小时才能端上来;还有脆皮鸡…… 
女老板点头称是,神情极虔诚。 
姨父忽地转换话题说,你们知道吗?你们长沙所有的制高点都是我那个警卫团占领的,你们知道啥是制高点吗?制高点就是地势高的地方,是打仗必须占领的地方,要把机关枪架上去的。进驻长沙是四个团。我带着一个团,占领了你们长沙西边靠江边直到南边的所有制高点。你们知不知道长沙的妙高峰?女老板点头说,知道,知道。姨父说,妙高峰就是一个制高点。长沙最高的制高点是百货商场的屋顶,也是我们这个团占领的。我们团部占领的地方叫天心阁。天心阁,你们知道吗? 
大家又忙不迭地点头。 
女老板油然而生敬意地说,请问老同志家住哪里?姨父指点着脚下的地板砖,就在这里。过去,我是这里的头儿。姨父又用手臂挥了一道圆弧,这里的房子都是我领着盖的。 
此言不虚,这里是远洋公司的住宅区。 
姨父神情威严地离开了小店。对面是正在施工的建筑工地,高高的脚手架上有一片东西飘飘悠悠地落下来,那是一张五彩缤纷的广告纸。街头流动着闹闹嚷嚷的行人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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