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谈往录》第4章


'上一页''下一页'
做针线和不许宫女识字
时局一天天严峻了,北平的寒冬也到了。我以上学作为职业的目的,在现实面前终归行不通了。为了生活,不得不选择毕业后的出路,所以到她家聊天的机会比较少了。不过较长时间的交往,感情上有过接触,偶然间去串串门,反而感到很亲切。一次我去看她,她围着火炉做针线,忙着放下手里的活,请安问好,随着就涮茶壶烫茶杯,沏上茶。这是旗下人的一种风俗。来了客人,当着客人的面,把茶壶涮干净,把杯子用温水烫过,等把第一杯新茶捧上桌,主人才能坐下说话。不这样做,等于慢怠客人。就算自家新沏的茶,一杯也没喝过,只要客人一进门,马上就要倒掉重沏新的。假如她到别人家,别人不这样接待她,她会认为瞧不起她,便从此着恼不再登你的门。旗下人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这是他们多年养成的孤介性格。我们喝着茶,渐渐谈到宫里头作针线的事。
她说:“宫女是绝对不许认字的,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我们的地位比太监还下一等,有的太监在宫里还可以学认字,可我们绝对不许。有了空闲的时间,就要学做针线,打络子。我们有做不完的针线活,衣服长了、短了,肥了、瘦了,姑姑们非常的刁,整天整夜地拆、改、做。有人以为我们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懒得针都不会拿,那就错怪我们了。我们有个姑姑专教刺绣,也有针线里妈妈教我们,谁不好就打谁。我们储秀宫是天字第一号的宫,不会缺银子用的,听说东宫和慈宁宫里头,有的当月关的银子不够用,宫女们靠着做针线来挣零钱花。宫人出宫,都能带出一双巧手去,这也算是宫廷的恩典吧!尤其出色的是打络子,满把攥着五颜六色的珠线、鼠线、金线,全凭十个手指头,往来不停地编织,挑、钩、拢、合,编成各种形象的图案,真是绝活。有时为了讨老太后的喜欢,把各种彩线拿来,用长针把线的一头钉在坐垫上,另一端用牙把主轴线咬紧、绷直,十个手指往来如飞,一会就编成一只大蝙蝠,和储秀宫门外往长春宫去的甬路上的活蝙蝠一模一样,求得老太后一笑。老太后是喜欢听书的人,书上说某家小姐有沉鱼落雁之容,手怎么巧等等。老太后就笑着对我们说:‘我不信她们调理出来的能赶上你们!’有的说,宫女们打的络子很值钱,有的拿到琉璃厂古玩铺去卖,地安门外估衣铺里也有卖的。我们对这种手艺也很得意。”她平淡无奇地谈着,嘴旁的皱纹有些舒展,露出一点笑意来。
'上一页''下一页'
敬烟(1)
我们的谈话一向是“偶得”式的。因景及情,因物及事,不是事先想好了什么题目才说,而是随便看到什么或听到什么,就顺这条线闲扯起来,扯到什么地方就到什么地方。在文章中讲,这叫断线风筝。风筝断了线,就会随风飘荡,也许“高者挂长林梢”,也许“低者飘转沉塘坳”,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谈到这些事。下次再谈,常常是另起炉灶。只是听者愿意听,谈者愿意谈罢了。
一天晚饭后,谈起老北京人的生活,提到早茶、晚酒、饭后烟,这可以说是老北京人的习惯吧。借这个机会我应问起老太后吸烟的事情来了。因为这是她的专职,所以她也感到很得意,于是情绪也就随着兴奋起来。
交往的时间长了,说起话来也就比较随便,我乘她高兴的时机问她说:“您究竟怎样侍奉老太后吸烟呢?请您给细细地说说。”
她把衣襟的四角扌典了扌典,笑着对我说:“您就权当一回老太后,我就去伺候您,您坐在我的床上,我让您怎么做您就怎么做。”我也就随着笑起来,说:“啊呀,折煞学生的草料了,我哪里担当得起。”用几句笑谈把事情掩盖起来。旗下人无论到任何地步,骨子里的性格总是高傲的。针鼻儿小的事也不愿意听别人说个“不”字,尤其触及到他的亲人或是他们所尊敬的人。或许由她嘴里带出一两句对老太后不称心的话来,可旁人是不许当她面说老太后半句坏话的。她让我坐在她床上扮演老太后,那是双加料地高看我,说句歇后语,那叫“整张纸画个鼻子,给我好大的脸面”。交往不到相当的程度,她是不会现身说法的,我要尽量表现出僭越不恭的心情,来回答她的好意。
她又笑着说:“在书归正传以前,我还要说点闲篇儿。”虽然60来岁的人了,说出话来还是那么清脆柔润,足见她过去是受过语言训练的了。
“我在前面跟您提过,当宫女的没有一件事不跟姑姑牵连着。拜完姑姑以后,有个把月新宫女都先当散差,要观察观察每个人的动作,看看你够材料不够,然后姑姑才能下心地教你。给老太后挑个贴身的丫头,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她说这些话时又郑重又得意,好像她的中选比中状元还荣耀。
“姑姑终归发话了。掌事儿的坐在八仙桌的正中间,姑姑坐在东上首,让我笔管条直地站在下房的当中,这是一篇重要的训话,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这时她笔挺地站在矮炕桌旁,两手下垂,头微微地低垂下去,像当初聆训的神态一样。
“姑姑站起来大声地说:‘伺候老太后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敬烟比什么差事都难当,敬烟是跟火神爷打交道的事,你掉老太后身上一点火星儿,砍你的脑袋,你洒在老太后屋里一点火星儿,你们祖宗三代都玩完,我也要跟你受连累挨竹板子。你听清了没有。’姑姑疾颜厉色地对我说。我微微一抬头,看到姑姑两边太阳穴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吓得两腿发软,卟咚一下跪在地下说:‘我全听清了,姑姑!我全记住了。我决不给姑姑丢脸’。”她头也不抬地说:“这是我敬烟的第一课,我到死也忘不了。”几滴热泪落在她的前襟上,我后悔不该追根问底地逼她回忆往事了。这大概就是她们的拜师礼吧!
“咳!过去的罪已经受过了,提它也没用。白惹人伤心。”她又用手扌典扌典上衣的四角,这是她养成的好整齐的习惯。
“不说闲篇了,说起来没完,惹得您陪着我伤心。”她又恢复了原来文静的姿态,慢条斯理地说着。本来是我惹她伤心,反过来,她用话来安慰我,这也是旗下人的礼貌。话说得非常熨贴周到。
她想了想说:“老太后不喜欢吸旱烟,也就是平常说的关东烟。饭后喜欢吸水烟,可是宫里头不爱听水烟这个词,犯忌讳,究竟忌讳什么,我也不清楚。记准了姑姑的话,‘不该打听的不打听。闲事打听多了憋在肚子里,放屁都会惹事’。反正我们储秀宫里管水烟叫‘青条’,这是南方进贡来的,也叫潮烟。”她的话清楚脆快,也很有风趣。
她接着茬往下说:“要想把敬烟的事说清楚,就要先说清楚几样东西。一是火石,二是蒲绒,三是火镰,四是火纸,五是烟丝,六是烟袋。这六样东西,我一件一件给您说清楚,值得说的多说几句,不值得说的一遛就过去了。”
这里我说几句题外的话,我很佩服她说话的本领。准确、清楚,不拖泥带水,洗练得那样干净,没有多年的训练是办不到的。
“火石、蒲绒是常见的东西,用不着说了。自从有了取灯儿(火柴)以后,火镰就不见面了。它是比小钱包还要小的东西,包里分两层,一层装蒲绒,一层装火石,包的外沿呈月牙形,向外凸出,用钢片镶嵌一层厚边,有钝刃,就用它在火石上使巧劲一划,钢和火石之间就爆发出火星来。火石是拿在左手拇指和食指之间的,同时在拇指和火石的间隙里,按好了一小撮蒲绒,这片蒲绒借着火星就燃着了。再把蒲绒贴在纸眉子上,用嘴一吹,纸眉子突然燃起火来,就用这个火去点烟。说起来话很多,做起来就不这么口罗嗦了。”她边说边比划,打火镰的动作,用嘴怎样吹纸眉子,都做给我看。她感叹地说:“就是苦了我的手指头了,每天用手捏蒲绒,拇指都烧焦了,用姑姑的话说,烫死也不能掉火星的。”她两眼看着窗外,沉默一会儿说:“伺候吸水烟我倒不外行,小时候经常伺候阿玛的。”我很后悔,在这一瞬间又勾起了她许多的回想。旗下人管爸爸叫阿玛,她又想起她的童年来了。
'上一页''下一页'
敬烟(2)
“据说火石是门头沟的好,像蛤蛎片那样薄;蒲绒是隔年的好用,不灭火。反正我不管那些,外头给我预备好我就用。”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