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谈往录》第13章


可以遮住我的身体,在宫灯的红光底下是看不清我的。上夜的太监走过来,我向他点点头,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也就不理我了。一会儿李总管出来了。那时他已经是近六十五六岁的老人了,瘦高的身躯已经有些向前弯曲,走路也显得有些蹒跚,看得出他是强打精神当这份上差的。他问我:
“‘你见到你干阿玛了吗?’这是指梳头刘说的。
“我说:‘见到了,今天我特意起个早,当宫门刚开,我阿玛进宫的时候,迎面我给他磕三个头。’他们旗下人的习惯,未出嫁的闺女是不拜年的,这里我迎面磕三头,大年初一是把他当亲爸爸看待,特别亲近尊重。我干阿玛给我二两一锭的银锞子,用红纸包着,拱手还礼说:‘姑娘新禧,节下忙,我不能到你府上看望你的阿玛去了,这一锭银子请你捎给你阿玛买碗茶喝吧,请恕过我礼不周全。’我替我阿玛请安谢过了。
“李总管夸我说:‘好荣儿,真懂事。今天我分赏菜,特给你干阿玛留了一份,他一年起早贪晚的不容易,这也算我们老弟兄的一点心意。明天早晨,你干阿玛差事下来的时候,你交给他,不用提我,他一看就明白。另外,我给你阿玛留两碗,这是福菜,老太后赏的,让你全家也分享点福。我已经给你阿玛捎信去了,让他明天上午来看你。清早起来,赏你半天假,你就可以不去当差了。’
“这是李总管对我特殊的照顾,须要知道,他是老太后手下说一不二的红太监,连王爷、贝勒、军机大臣见他的面都很难,能给我这样的脸,我哪能不感激呢?我请跪安含着眼泪答应了。元旦晚上是不许哭的,我不敢含泪回寝宫,只好先到西偏殿内停留一会儿。没想到大家刚吃完炸年糕,桌子上摆着砂仁、焙杏核等,大家正在殿里喝茶,围着张福大叔说闲话,偏巧小娟子眼尖嘴快,一眼就看出我流过眼泪。她坐在美人肩的靠椅上,眼睛看着屋顶的天花板,头摇得像拨郎鼓似的,用手拍拍福大叔,大声俏皮地说:‘大年初一的晚上,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的洗脚水。要是我呀,把后槽牙咬碎了,也犯不上冲着西北风去流猴尿!’她说话像风一样,又脆又快,把大家都逗笑了。当然,我也笑了。我挨 了一顿窝心炮,可骂得我心里头怪舒服的。恰好寝宫廊子里传来了叭——叭、叭,一长两短的信号,我知道这是春苓子在叫我,我赶紧擦擦眼皮当差去了。
“第二天,是大年初二。
“等梳头刘当差下来以后,我把赏菜交给他,这当然是份上上的贡菜。他非常感谢李莲英,说‘他没有忘掉从小提扫帚棒的弟兄’(从小在一起当差)。这就是李莲英厚道的地方,他对待底下人从来不不扣,有本事对那些总督巡抚用去,一伸手要个一万八千两的银子。可是跟围在他手底下转的人,决不鸡毛蒜皮地算小账。李莲英经常说:‘眼前,摆着现成的河水,我为什么不借机会洗船呢?只要差事上让我‘针’过得去,我一定让‘线’也过得去。’须要知道,当太监的好人稀,他们整天闷着头琢磨坏主意,什么邪的、凶的、狠的主意全有,但对李莲英叫声‘李总管’,还是心悦诚服的。我不是替李莲英死鬼翻案,说实在的,底下的人很少有人咬牙切齿恨李莲英的。这是我亲身的体会。
“正月初二,是一个最风光的日子。
“我送走了梳头刘,就要开始打扮自己了。
“我曾经说过,清宫的宫女是严格要求朴素的,除去正月和万寿节(十月)外,平常是不许穿红和抹胭脂。谁要打扮得妖里妖气,说不定要挨竹板子。挨竹板子,疼是小事,丢人是大事,让执法的太监把衣服一扒,裤子褪下来,一点情面不留,露着白屁股(内廷的规矩,挨打,是要肉直接挨到板子的,不许垫中衣),趴在廊庑的滴水下,一五一十地挨打,打死也不许出声(跟太监挨打不同,太监挨打不脱中衣,要大声求饶),挺大的大姑娘,臊也得臊死。所以我们的打扮都是淡妆淡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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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上鞋儿四寸罗,朱唇轻点一樱多(2)
“我换上紫红色春绸丝棉的棉袄,青缎子沿边,金线的绦子,高高的到耳垂下的领子,领子上沿着灰鼠脊子出锋的边。外面罩个葱心绿的大背心,由领子往上是双绦子万字不到头的图案,蝴蝶式的青绒纽绊,缀着精巧镂刻的铜纽扣。最最重要是脚下那一双鞋,那叫做——五福捧寿的鞋。鞋帮两边飞着4只蝙蝠,是用大红丝线绣的,鞋尖正中有一只大蝙蝠,特别加心绣的——是底下要垫上衬才绣出来的,好让蝙蝠鼓起来。鞋口的正中间,要绣一个圆的‘寿’字,大蝙蝠张着翅膀捧着这个圆球似的‘寿’字。‘寿’字中间嵌上一颗珍珠,嵌在‘寿’字的中心,也正对着蝙蝠的头。蝙蝠头的两侧有两个黑点,是眼睛,眼睛正看着这颗珠子。这双鞋就是我们通天的金字招牌。不是储秀宫伺候老太后亲近的人,是没有资格穿这样鞋的。我们穿着这样的鞋走到哪里红到哪里。这样的鞋也只许过年和万寿节穿。我们就凭这双鞋走在西二长街的甬路上,连老一点的太监都要躬身行礼,他们往甬路旁一站,问一声‘姑娘新禧’;小太监则就要退到甬路旁一丈多远,两手下垂站好,低着头,当你走近的时候,才恭恭敬敬向你请个安,轻声问一句‘姑姑好’!连眼皮都不敢向上翻一翻——这就是我们的威风!”
她像小溪流水一样,潺潺不断地谈了一长串的话,里面有辛酸也有欢快。我劝她休息一会儿,喝一点茶。她兴犹未尽地长吁了一口气,花盆底鞋接着往下说:“穿这样的鞋也不是件容易事,要像考举人考进士一样,三更灯火五更鸡,起早贪晚,苦熬几年才能办到。我们替姑姑包千层底,缉鞋口(缉音期)、绱鞋、楦鞋,尤其是缉鞋口,口外面要沿上貉子皮,翻毛出锋,针非常难拔,甚至做一针,须要用牙咬着拔针。我们辛苦做了三四年以后,熬了不知多少个通宵,不定哪一天,姑姑才轻轻地吐出几个字:‘你也做一双试试穿吧!’这样的轻声,像蚊子叫一样,但在我们听来却如春雷震耳,马上屏气敛足,蹲下身请安道谢。小姐妹们也立时传扬起来,某某可以穿五福捧寿的鞋啦,表明你是伺候老太后的近人,都来羡慕你。从此,你走到哪里受恭维到哪里。宫里的人就这样的势利眼!只要你有一点势力,大家像苍蝇一样,围着你乱转。”
一口气说完了鞋的故事,她那兴奋劲才稍稍过去一些,喝一口水,眼睛看着窗子的外面,默默地沉思着。这时,谁要打搅她,她会不高兴的。
她愣了一会儿神后,渐渐恢复了常态,淡淡地继续往下说。她说话像剥卷心菜一样,一层一层地往下剥,层次非常清楚。屋子里的空气显得有些沉闷了,所以她半开玩笑地说:
“说书的管我们叫宫娥彩女,正当职业好像就是搽胭脂抹粉。其实并不是这样。我记得从前跟您说过,我们宫廷里头讲究的是珠圆玉润,可以说这是美的标准,并不是大红大绿。宫廷风度,不论皮肤或穿的、戴的,要由里往外透着柔和滋润。这话很难说清楚,譬如搽粉吧:
“我们白天脸上只是轻轻地敷一层粉,是为了保护皮肤。但是我们晚上临睡觉前,要大量地擦粉,不仅仅是脸,脖子、前胸、手和臂都要尽量多擦,为了培养皮肤的白嫩细腻。这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必须经过长期的培养才行。我们宫里有句行话,叫‘吃得住粉’,就是粉擦在皮肤上能够融化为一体。不是长期培养,是办不到的。有的人脸上擦粉后,粉浮在脸上,粉底下一层黑皮,脸和脖子间有一道明显的分界痕迹,我们管这个叫‘狗屎下霜’,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我们的皮肤调理得要像鸡蛋清一样细嫩、光滑透亮。老太后是个好胜的人,这样跟老太后出门,在王公贵妇人面前才不致让人比下去。要不,和人家一比,像个小蠢鸡子似的,以后太后再也不带着你了。老太后把我们和装饰品同等看待,别人的装饰品不能胜过老太后。肃王福晋长得很漂亮,头梳得也精巧,耳坠的翠玉照得半边脸都是绿的,把皇后、小主们都比下去了。老太后很生气,叩见时始终没给她好脸。所以我们打扮也有职务上的关系。”
憋在心里的多年郁闷情绪,像沉渣似地淤积在她的心底,一经回忆的搅动,便又浮泛起来。所以她不嫌絮烦地说了很长时间,随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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