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汗时代》第66章


李白自幼在蜀中长大,受道教影响极大,一派仙风道骨,更是唱出世人难以企及的“千秋逸调”,无论称他是“天”才还是“天才”都绝不为过。王维则自幼受母亲影响崇尚佛教,诗中透出佛家的禅趣,有一种空灵之美,而王维本人则极敦厚儒雅,他对世外桃源向往的隐逸情调又使后世文人产生极大的共鸣,因之,“人”才非他莫属。那么杜甫呢?
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这是《易经》中对坤卦最为精道的一句概括。而彖辞则说的更具体一些,彖曰:“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牝马地类,行地无疆,柔顺利贞。君子攸行,先迷失道,后顺得常。西南得朋,乃与类行;东北丧朋,乃终有庆。安贞之吉,应地无疆。”
《易经》语言古朴,含义又太深奥,一时也解不清,不过我们倒也不必细细解释,因为重点就是那一句“厚德载物”。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也只有地的宽广才会容下万物,使万物有一个资生的立身之所。杜甫的胸怀就如同大地一样宽广,他满眼看到的都是天下的苍生,因之,称为“地才”确也恰如其分。
事实上其他诗人也都关注过苍生,像李白等人,也都有为百姓鸣不平的时候,但和杜甫相比,还是有所不同的。儒家提倡“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达时兼济天下不难,问题是有很多为富不仁者,而独善其身对于不得志的“穷”者来说,似乎也是天经地义。但杜甫即便是穷困潦倒,穷到吃饭吃不饱,困到茅屋顶上草乱跑,也仍然在想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迂腐吗?可笑吗?我想,没有人可以笑得起来,因为心底会有一种酸酸的痛的感觉。
杜甫以儒者自居,腐儒、老儒、儒冠是他诗中常见的词语。然而杜甫也许自己不知道,他这种“达亦兼济天下,穷亦兼济天下”的思想境界,竟比标准的儒家还要高尚,就好像考试有及格、优秀之分,杜甫超过了儒家所要达到的标准线,甚至可以说他比孔孟还要高尚。
因之,古时文人虽皆受儒家思想影响,但“三剑客”中,以杜甫为正统的儒者。
第四部分格律与解闷
【格律与解闷】
我们毕竟还是说到了格律。
没有办法,如果不提精神,则失去了杜甫;如果不提格律,那杜甫又变得不完整了。
我们说到李白、王维时都提过,七律这种到唐朝才正式诞生的文体,事实上是在杜甫的手中发展起来的。盛唐诗人中,七律王维虽然只有二十多首,但已算首屈一指,而杜甫的七律或者再加上律诗,则可斗量。或许李白在格律面前,会大伤脑筋,因此形成了有李白特色的一些格律,但那“官方钦定”的格律对于杜甫来说,却是越来越不像是约束。他已经不需要有人来约束,因为仿佛不经意间,他自然而成的诗句,却又是天然的格律。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拿这首《登高》来说,被称作是“古今第一七律”。这首诗绝就绝在它的律上:粗看首尾似乎“未尝有对”,颔联颈联则“无意于对”,但细细品味则是八句皆对。因此胡应麟在《诗薮·近体中》说:“若‘风急天高’,则一篇之中句句皆律,一句之中字字皆律,而实一意贯串,一气呵成。”所以这首诗也有旷代之作的美称。
而说到自然,忽然想到,唐诗和宋诗同为中国诗歌史上两大奇葩,虽然宋诗似乎没唐诗有名,但也确实是自成一派。唐诗以韵取胜,把诗写得美不胜收又浑若天成,不饰雕琢,这是唐诗无法为后人超越的地方所在,因此是一朵艳丽的奇葩。相比较而言,宋诗却是真的“奇”了,因为和一般的以美为美不同,宋诗是以丑为美,以理入诗,以文为诗。举一个例子,同是写庐山,唐人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宋人则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很明显的美与理的对比。
宋诗传承唐诗很多,但若从根本来讲,应当说是继承杜甫的比较多一些,比如炼字炼句,比如做诗讲气骨、理趣。“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所以我们看到的杜诗是一种有别于盛唐气象的另一种气象。有人评价杜诗如一棵大树,后人擢几枝枝叶,便可自成一家。这种说法很有道理,我们可以看到,杜甫身后很多诗人都学老杜,“公之诗,支而为六家:孟郊得其气焰,张籍得其简丽,姚合得其清雅,贾岛得其奇僻,杜牧、薛能得其豪健,陆龟蒙得其赡博——皆出公之奇偏尔,尚轩轩然自号一家,爀世烜俗”,其实韩愈、元白也无不是杜诗的继承者,只是韩愈得其奇峻拗怒,元白得其疏宕,李商隐得其赡丽。和文圣孔子是集中国古代文化之大成的意思类似,杜甫诗圣的这个“圣”也有集大成的意思,他是集诗之大成者。
但杜诗也确实不再有盛唐的华丽,而走向了中唐的沉寂与萧瑟。在大明宫唱和中,贾至抛砖引玉,岑参、王维、杜甫三位大诗人随后唱和,不幸在历来的诗评中,杜甫败下阵来。其实这也实在没有什么,因为任何人都有自己擅长的方面,又有自己不擅长的方面。像李白,写不受拘束的古体诗绝对是拿手好戏,但格律诗上就未免捉襟见肘。杜甫也不例外,他的长项并不是来描写这种富贵的场景,因为他的经历有限,又由于官职上低贾至很多,先没了平等唱和的底气,八句话中用了四句来恭维贾至,发挥的余地也就少了,落败也实属难免。
至于本节题目中的“格律与解闷”,又是怎么回事?格律与解闷又有什么关系?事实上一点关系都没有,但这两点,一个是杜诗的特点,另一个,则是常为人忽略的地方。杜甫的诗除却咏叹调之外,也有“解闷”这样的小品,有一首和李白互相调侃的诗,可见杜甫也有着相当的活泼一面。杜甫曾作《解闷》诗十二首,其实不是吊古,就是怀旧。
但若说怀旧——怀念故友的话,杜甫无疑怀得最多的是李白。他们两人交往时间充其量就只有一年,然而却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这一点曾在前面写李白的文章中提过,不再赘述。但李白的潇洒风度无疑给杜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终杜甫一生都由衷地敬佩他、关切他。以“忆李白”为题材的诗近二十首,这种情况相当少见,可见李杜交情的确很深。但杜甫并未因对李白的这种崇拜而盲目追随他的风格,相反,和李白高亢嘹亮的歌声完全不同,杜甫沉郁顿挫的悲歌久久回荡在唐朝由盛而衰的天空中……
第四部分长使英雄泪满襟
【长使英雄泪满襟】
和杜甫同时期的人,最受杜甫爱戴的是李白;而杜甫前时代的人,最受杜甫爱戴的则是诸葛亮。从杜诗中不难看出他对这位三国时期蜀相的崇敬之情,很多诗中都提到了诸葛亮。也难怪,杜甫的后半辈子基本上是在蜀中度过的,或者说,至少是在那里度过了他生命中很长的一段时间,自然会受到一些影响。面对着成都的武侯祠,面对着那传说是诸葛亮曾经摆下的八阵图,面对着先主托孤的白帝城,杜甫能无感慨?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在众多咏诸葛亮的诗中,杜甫的这一首《蜀相》,堪称绝品。诸葛亮的一生,杜甫用“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一联概括得既精要又得当,令人拍案叫绝。“出师未捷身先死”,曾令多少志士为之扼腕?南宋大将宗泽,临终前轻轻地吟诵着这一句,因为他不能再带领兵士们去收复失地,一腔悲愤化在“渡河”的连呼声中,在场众人莫不感动流泪。
杜甫这首诗能引起志士们极大的共鸣,原因在于,杜甫本人就是一位志士——诸葛亮为蜀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片忠君爱国之心自古以来受人称道;杜甫也是这样,只不过,杜甫并没有这样的机会来“救生灵于涂炭”。他空怀兼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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