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令秧》第60章


“我也一样。”眼泪像是被她的笑容溅起的水花,“我真舍不得先生。”
“也罢。”他再度斟满自己的杯子,“早走一日,便早了一日。你定能化作花,化作云,化作那些最有灵气的物什;过完了今晚,我便独自回去,回去泯然众人。夫人,走好。”
令秧的贞节牌坊落成的时候,正是暮春。她于万历十八年开始守节,万历三十三年得到了朝廷的旌表,只用了十五年,空前绝后。
牌坊建成那日,自然有个典礼。为了这道牌坊,唐家大宅特意从自家门口修了一道崭新的石板路,这条新路径直延伸,劈开了油菜花盛放的田野,汇合上了通往不远处休宁城的主干道。令秧的牌坊便孤单地矗立在离大宅大约两里的地方。六公过世以后,新任族长十一公起了个大早,一丝不苟地盥洗——迎了这牌坊之后便要带着全族祭祖,自然马虎不得。没承想自家的小厮急急地到书房来报,说有客人。十一公皱眉道:“能是什么要紧的客,告诉他,今日是全族的大事,我没工夫会客。”小厮面露为难之色,往前走了两步,对十一公说了一句什么,轻得像是耳语。十一公的面色即刻凝重了些,缓慢道:“把她带进来吧。”
不多时,云巧便站在十一公面前,恭敬行礼道:“奴家明白,论礼不该出门更不该擅自拜访十一公,只是这事情委实了不得,事关全族清誉,不能不禀报给族长。”
云巧的小轿轻盈地穿过了这条新修的路,也自然经过了令秧的牌坊。清早的空气带着露水的清香,过了很久,她才掀起轿帘,嫌恶地看了那牌坊一眼。
隔着远远的田野望过去,那牌坊像是将一座庙宇压扁成薄薄的一片,孤独地耸立在那儿。青色的茶园石,和斜穿着飞过的燕子正好押韵。高二十一尺,宽十六尺,进深三尺有余;两柱一间三楼,一排斗拱支撑挑檐,明间二柱不通头。并没有多少奢华的雕饰,只有两柱落墩处的狮子和雀替上的喜鹊。因为令秧是继室,所以这牌坊比其余烈妇的略小了些。云巧看着,一丝微笑浮了上来——是时候了。
十一公终于听完了云巧的陈述,跌坐在太师椅里。云巧满意地望着族长,垂首道:“奴家所言句句是真,我家小姐并非老爷的骨血,若十一公派人去查问,罗大夫便是再好也没有的证人。小姐是夫人和川少爷的女儿,夫人当日断臂也不过是为平息事态,铤而走险演了一出戏。云巧不能看着全族的清白就这样被一个道貌岸然的淫妇玩弄于股掌之间,特地来禀报十一公……”话没说完,却见十一公已经挥手唤来了好几个小厮,十一公声音嘶哑,无力地说道:“把这个满嘴污言秽语的疯妇先关起来,待祭祖之后再交给她家当家的蕙姨娘,赶紧延医诊治要紧。”
云巧已被拖走了好久,十一公都未能从那椅子里站起来。似乎一瞬间,又老了二十年。
就在同一个清晨,云巧奔波在去往十一公家的路上,也奔往自己的绝路;麻雀如胶似漆地停留在簇新的牌坊上面,像是牌坊的一部分,眺望着田野尽头的天空。令秧躺在自己的拔步床上,再也没有醒来。当年连翘配好的预备毒死罗大夫的药,如今物尽其用,能让她看起来无比安详,就好像急病猝死于睡梦中。她终究错过了自己的盛典,所有的荣耀全体成了哀荣,她是故意这么做的。
在最后一段睡眠里,她梦见了碧绿的江水。她看见自己沉下去,她知道自己融化了,她成了透明的,她变成碧绿的,甩掉那具肉身的感觉,原来如此之美,她成了江水,然后,没有尽头的虚空来临。
令秧卒年三十二岁,其实,还差几个月。那是万历三十三年,1605年,所以她并不知道,那种化为江水的感觉,名叫自由。
谢舜珲平静健康地活到八十一岁,无疾而终。他一直怀念她。
2014年7月20日,初稿
2014年9月17日,定稿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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