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江山》第133章


吃面、养伤、轮椅换拐杖、双拐换单拐、听宋觉非骂宁复还,日落月升,一天又一天。
程千仞与东家谈剑,与安国公主论道。反思过去每一场战斗,他现在唯独不缺时间。
但剑道瓶颈依然横在那里,安国公主说,还差一点火候。
“以我的境界,已经不足以教你。如果父皇脑子清醒,他可以做到。只怕天意注定你要见他。”
瓶颈不破,便心思不静。他试图攀爬岩壁,屡屡失败。
宋觉非脸色越来越不好,每天给宁复还找事,显然不乐意对方再沾染外界纷扰。
宁复还抽不开身,无法探知谷外消息。
但日子还是一天天过,四人中因此辗转反侧的,似乎只有他一个。
十三天后的晚饭前,程千仞终于忍不住了。
“想想办法吧,我们四个人遇在一起,什么事情做不成?”
宁复还:“比如打麻将?”
程千仞:“不!比如离开这里!”
宁复还同情地看着他:“晚上多吃点。”
“我自己可以上去,但我的真元不够多带一个人。”宁复还望向竹楼二层,“至于我师弟,唉。”
言下之意是宋觉非双腿残废,双目失明,更帮不上忙。
程千仞对安国公主道:“难道你不急吗,你不怕魔族攻破白雪关?徐冉与温乐谋逆穿帮?镇东军损失惨重?”
元帅指向窗外:“你看这万丈飞瀑,水流的冲击力是很强的,会使悬崖日渐坍塌,直到有一天彻底消失。地形变化,沧海桑田,自然造物非人力能及。我们就在潭边吃烤鱼看蝴蝶,静静等待,万事随缘。”
程千仞听得云里雾里:“等多久?”
“大概,一万年?”
程千仞:“我今晚就要走!”
安国公主轻吟咏叹调:“是啊,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程千仞更崩溃了。
宁复还道:“多住一阵吧,修为恢复了再走嘛。”
宋觉非的轮椅声响起,三人默契闭口不言。毕竟宁复还在他师弟面前,还顶着一层假身份。
晚饭后程千仞自觉收拾碗筷。宁复还推他师弟回屋,破天荒地,宋觉非拍了拍他的手:“谢谢。”
宁复还不明所以,开心地笑笑。
程千仞一边擦桌子,一边琢磨如何出谷。忽然心头一动,甩下抹布,狂奔出门。他伤未痊愈,险些跌倒在宋觉非房门口。
还是迟了,轮椅上的人霍然起身,一记手刀砍下,宁复还对他毫无防备,当即软软瘫倒。
“你!”程千仞大惊:“你都知道了……”
宋觉非冷笑:“程山主,我是个瞎子,不是傻子。”
程千仞心里大骂傻东家,一边挡在宁复还身前:“你杀了他,一定会后悔!”
“凭你现在这幅模样,也想拦我?”
春日微凉的夜风灌进窗子。宋觉非五指一张,长鞭在手,睥睨八方。
程千仞曾被这条鞭子抽到半死,看见就觉得浑身发疼,却寸步不让,指着宁复还道:
“你真的忍心杀他?你知道以前他有多懒吗?开面馆的时候,算账采买洒扫哪样不是我来,他只瘫在柜台后面喝假酒!你看看这里,竹楼内外一尘不染。还因为你目盲,桌椅板凳全部磨成圆角,只怕你有一点磕碰。拐角门廊都有系着铃铛的红线,让你听声辨位,不会被撞到。”
他伸手触碰红线,银铃声清脆悦耳。
“他根本不爱吃甜食,却每天做点心给你吃。这样心细如发,就算至爱亲朋,手足兄弟也不过如此。他到底待你多好,你一定能感觉到。”
程千仞情真意切,说得自己都快哭了,可宋觉非依然握着鞭子,一脸冷漠。
于是他从怀里掏出一卷旧册。
“这是秋暝真人写的札记,你若当真看不到,我可以念给你听。”
泛黄纸页哗啦啦作响。
“虽然命运不公,但老天爷欠你的,你师父师兄都想努力为你补回来。倘若秋暝真人还活着,他一定希望你们过得快乐。”
宋觉非垂眸看着宁复还:“说完了?”
程千仞轻声道:“宋师兄,遗恨旧怨算不清楚,今生至此,不如放下吧。”
宋觉非忽然笑了:“你真觉得我要杀他?”
程千仞心想,你最近二十多年,除了忙着追杀他,也没干别的正事啊。
背后响起一道声音:“他是想送我们走。”
安国公主不知何时来了,一直站在门边阴影里:“我们叨扰别人隐居,是要遭雷劈的。”
程千仞一怔,恍然大悟。再看无知无觉、睡得香甜的宁复还,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我正疯狂灌鸡汤,希望你师弟能苦海回头,原来全是浪费表情。什么随缘等待一万年,都他妈是逗我。
宋觉非:“等他醒来,我会告诉他,你们自己离开了。”
他们来到万仞绝壁前。
飞瀑如银河垂落,落在水潭上,溅起一片琼珠碎玉。
宋觉非一手持鞭,白袍广袖迎风翻飞:
“程山主,走了就不要回来,不要再与我们有干系。世间再没有剑阁双璧。你记住了吗?”
第113章 割肉喂鹰,舍身饲魔
林渡之在朝光城短暂停留; 开坛讲经后; 决定继续东行。
他去东边有两件事情,一是听说程千仞到了白雪关; 徐冉也在; 想去见见朋友;二是小庙毕竟有魔族血统; 有权了解魔族的生活。自己带他去看,教他道理; 总比他长大后发觉; 内心无法接受、或被外界恶意中伤的好。
林渡之想得十分周全,他总是替别人考虑更多。
彼时程千仞刚刚动身前往东川山脉; 他尚不知道。
朝光城留守百姓自发赶来送林渡之; 他三次行礼辞行; 及城外二十里,送别队伍才渐渐散去。
朝阳未升,东方天空微微泛白,厚重铅云遮蔽日光。
林渡之忽然回头; 城头一面面朱雀旗、星星点点的灯火已看不真切; 那座巍峨雄城隐于晨雾; 被他们抛在身后。
冷风肆虐,旷野无边,仿佛天地回到蒙昧未开之时,只剩一大一小孤零零两人,向风雪更寒处走去。在广袤原野上留下一道蜿蜒痕迹,很快消失无踪。
愈往东行; 天气愈发寒冷,林渡之走得不快,领先小庙半步,足以为孩子遮挡风雪。
手握竹杖的孩童低声说话,稚嫩声音飘散风中。
同一篇佛经故事,林渡之讲过两遍后,会让孩子复述,允许添改、表达自己的观点,以检验他是否真的理解了。
此时,林小庙正在讲佛祖慈悲,割肉饲鹰。
“佛祖不忍见鸽子被捕,亦不忍秃鹰忍饥,于是向秃鹰割肉抵偿,直至血肉耗尽,白骨显露,竟不能抵。秃鹰问他,‘你后悔吗?’,佛祖答,‘恶不可渡,我后悔了。’”
“不对。”林渡之一怔,温和抚他发顶,“昨晚还讲得好好的,睡一觉又忘了?佛祖应答,‘无一悔恨之意。’”
林小庙笑笑,仰起脸天真地问:“我们去哪里呀?”
“雪域边界,白雪关。”
“朝光城不好吗,带我去那里干什么?”
“不是带你去,是送你回去,万物皆有来处……”
回去看看自身缘起之地,也是好事。
“那你呢,要回蓬莱成佛吗?”孩童打断他,笑意收敛,扔下竹杖,“这一天还是来了。去雪域的路我自己认得,何须你来送?”
林渡之从未见过小庙这幅模样,直觉不好。
来不及反应,对方扯去蒙眼白布,豁然睁眼,双目金光湛然!
林渡之被金辉所摄,一刹那恍惚,只见眼前人眉眼微妙变化,身形节节拔高。
“哗!”
天光骤暗,仿佛所有风雪被搅动,呼啸着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须臾形成贯通天地的风暴旋涡。他身处风暴中心,却只看见一片夜色。
那是一双黑色羽翼,遮天蔽日,若垂天之云。
魔王显露本相,于是夜色降临。
人间最沉重的黑暗淹没了他。
小庙说:“现在你后悔了吧。”
林渡之拂袖,一道柔和至极的力量从他周身溢散,温暖春风般吹散狂风暴雪。
他蹙着眉,目光由不解、失望、愤怒渐渐变为沉静,如澄澈的湖水:
“魔王波旬?”
“你认得我?”
“佛经中有你化作人身,蛊惑佛子的故事。黑翼金瞳,你是波旬。”
“我是,你怕吗?”
林渡之诚实道:“真有一点。”
“怕什么?”
“经书里写你黑翼长满重瞳,我看比较密集的东西,就头皮发麻。”
魔王笑了,他笑起来浅金色月牙眼弯弯,又是少年模样,便显得十分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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