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绝》第18章


凤岐在寒风中走了一早上,一回到靖侯的临时府邸就倒在了床上。他出门时烧得脸颊潮红,回来后却苍白如雪。肺中像燃起团火一般炙痛,他不断地咳嗽,头低伏在床沿,血顺着嘴角星星点点得溅到地上。
凤岐摸不到帕子,用手指擦拭嘴角,望着手指上沾着的殷红血迹,他觉得有些心慌。他已经不年轻,这一次病倒,不会再痊愈如初。他想起师父临终前的嘱托,想到还有太多的事他需要去做,就感到恐惧,而这无法完成誓约的恐惧已经超过了对死亡本身的恐惧。
胸口又是剧痛,他再次痛苦地咳嗽起来,鲜血不断从口中溢出,这种无休止的咳血甚至让他感到一种濒死感。凤岐望着桌上的茶壶,披着衣服赤脚下了床。甫一站起便因失血一阵眩晕,他摇晃着走过去,扶住桌子,伸手去拿茶壶。
他握着茶壶柄提了一下,一愣,又用力向上拎。
忽然间巨大的恐惧攫获了他的心,一瞬间他冷汗如瀑,苍白的脸几乎变成了透明。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哈哈哈……
令人厌恶的回忆生硬的挤进脑海,不愿承认听闻陆长卿攻进镐京时因失算的惊愕,不愿承认无计可施挑断手脚筋摇尾乞怜却故作镇静,不愿承认失败,不愿承认恐惧……
然而那一刻确实是深深恐惧着的,恐惧那个叫陆长卿的男人。
那个时候并不知道他对自己的爱慕,无法将这一点算作筹码。只知道这个男人对自己恨之入骨,为了杀自己可以疯狂倒不顾诸侯之怒入京弑王。
凤岐盯着自己袖子下露出的细瘦手腕,抿紧双唇地盯着,然后拎起了茶壶。
这一次并不费力,茶壶里倒出热茶,冲入茶杯。
凤岐恢复了沉稳的神色,捏起茶杯啜饮。
门外响起动静,纪萧门也未敲闪身进来,直勾勾盯着凤岐。
凤岐微笑道:“阿萧姑娘,有什么事?”
纪萧低声道:“我再问你一遍,你打算拿陆长卿怎么办?”
凤岐又喝了口茶,反问:“他怎么了?”
纪萧毫不拖泥带水地说:“丰韫和玄渊带兵去包围陆长卿了,听说他现在就在渭水边的一片乱林子附近。”
凤岐喝茶的动作一顿,又喝光了杯中剩余的茶,才放下茶杯。
“凤岐大人,你去哪?”纪萧一把拉住他,“你现在出城,根本来不及!”
“我既要去,自是来得及。”凤岐按住纪萧的手,从自己的袖子上拉下去。纪萧望着他笃定的眼神,却不知他的自信从何而来。她只觉凤岐国师句句玄机,令人捉摸不透,却又深信不疑。
“我想拿他怎样?我能拿他怎样?”离去之时,凤岐幽幽叹道。
陆长卿被谢砚拉进了第二道门,里面又是一个小院,院里的藤椅上坐着一个老头。那老头须发虽白,面容矍铄。
“乖孙儿,你带谁来了?”头者叼着烟杆子问。
“爷爷,咱家那弓呢?”谢砚冲进屋东跑西找,老头吼道:“小兔崽子,别给你爷爷乱翻!”
谢砚已经抱着一把弓蹦跳着冲出来,递到陆长卿面前。
陆长卿望着这只弓,嘴唇微微动了动,忽然淌下两行泪。
谢戟吓了一跳,拿袖子去蹭他的脸,“长卿哥,你怎么哭了,你怎么了?”
这是陆疏桐的弓。只有他的弓上雕了一只凤凰。陆长卿摩挲着凤凰雕刻,摩挲着上面干涸依旧的暗褐色痕迹。
陆长卿抬头道:“老丈,你这弓从何而来?”
老头似乎一点也不惊讶陆长卿方才的失态,嘬了一口烟斗,吐出白雾,“二十年前在河边捡的。”
“弓旁……可有人?”陆长卿又问。
“屁都没看见。”老头粗野地哼了一声。
正当这时,另一个少年从院中走进来,陆长卿一见他,就不由立刻回望谢砚。这少年竟与身边的谢砚长得一模一样,连右眼角的红痣,都分毫不差。
那少年拉开凳子坐下,对祖孙二人道:“爷爷,小砚,黑林子外面好多兵,有个白衣服的人破了阵法了,他们都朝这儿来了。”
老头一下子跳起,“白衣服的人?那一定是玄渊那小子!除了他谁没人破得了凤岐的布的阵!”
陆长卿又是一惊:“你说阵法是凤岐布下的?”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外面悠悠喊道:“庆侯殿下,观星亭一别,多日未见了。”
“丰韫!”陆长卿蹙眉道。
“长卿哥,你去哪?你可不能出去!”谢砚一把拉住往外走的陆长卿。
陆长卿却镇静自若,“他们要抓我,别连累了你们。”
“爷爷!”谢砚求助地看着老头,老头默默审视陆长卿没有说话。
“小砚,这人是谁?是你引出林子的?不是和你说过,别随便带人出来,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谢戟一边喝着泥瓦碗里的水一边说。
谢砚狠狠白了谢戟一眼。
陆长卿已经甩开谢砚走出了里门,站在一大片向日葵中间。
无数弓箭手对着这欣欣向荣的小院,只要陆长卿一走出去,就会被射成筛子。陆长卿搭箭上弓,欲引诱丰韫说话,“靖侯,当初观星亭定下盟约,你却言而无信,有何面目立于天下?”
丰韫笑道:“庆侯殿下,我并没背约,此番前来正是请你进城的……”
“殿下,莫要回答!”玄渊骤然打断。丰韫也醒悟过来,慌忙闭上嘴巴。
陆长卿的这一箭却没有射出来。
他已找到丰韫所在,一箭妙手也必定能取他性命,只是……岐关如今都是靖兵,靖侯一死,犬戎必定攻入岐关。
陆长卿在上一刻也没料到自己会按下这一箭,他乌发轻拂,神色澹然地笑笑,慢慢放下了弓。
门外已蠢蠢欲动,陆长卿在风中仿佛听到弓弦渐渐绷紧的声音。
凤岐都死了,爱恨也该放下了。他点起战火,此生亏欠这天下,如今拿命偿还,也无可厚非。
凤岐望着那萧疏轩举的青裘男子,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复杂的滋味儿。这个男子,既仿佛十分熟悉,又仿佛完全陌生。
“阿蛮。”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自陆疏桐死后,会这么叫他的,世上只有一个人。
陆长卿猛然回身。
无数金灿灿的向日葵中间,凤岐一身紫衣,乌发拂肩,迎光而立,湛然若神。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一万五更全,阿蛮童鞋与国师叔终于相见
☆、第十五章
多少年后,这一日的情景,依旧深深烙印在陆长卿的记忆里。即使他的容貌被岁月的洪流冲淡,在回忆中变得模糊不清,陆长卿也仍记得这一抹金色花海中明艳夺目的紫色身影。
陆长卿望着这一抹紫色,延烧的回忆炙痛他的脑仁。
犹记得儿时那温暖的午后,男人华服彩妆,牵着自己的手走过阳光满溢的朱桥;然而他成为年轻的庆侯,男人却高坐丹墀之上的阴沉木椅,神色慵倦地笑看着他强忍怨恨朝拜周王。
于高处则凭栏而立,姿容雅绝;于低处便苟且偷生,不惜羽毛。然而不论是这人是大俗还是大雅,陆长卿都深深为之吸引。
这种爱是多么让他痛恨,多么耻辱……
看到他活生生站在眼前,竟然感到如此欢喜。陆长卿留下的眼泪,已不知是出于喜悦还是羞耻。
凤岐那么温柔安静地望着他,陆长卿就仿佛是已坐在绝望的渊薮中的人,却偏偏被骤然而降的一缕艳阳晃了眼。
在这样的注视下,陆长卿缓缓地朝他走过去。
站在凤岐面前,微微低头对视着。陆长卿已经不是昔日的孩童,如今比过去的长辈还要高出大半头来。他玉雕般的面容依旧神色淡淡,然而那一双乌黑的眼瞳中却仿佛有巨浪翻滚。凤岐嗅着他身上的尘土味儿,心中想像着他是如何策马飞驰三天不眠不休赶到这里的。
“……凤岐,你是人是鬼?”陆长卿的嘴唇因极力克制情绪而颤抖。
我若是人,你一定要杀我,我倒不如做只鬼。凤岐心中苦笑。
他并不回答,却仰着头,用深黑泛蓝的眼眸凝视陆长卿的双眼,“阿蛮,劫持我。”
“靖侯在外面领弓箭手包围了院子,你劫持着我出去。”他缓缓道。
凤岐这么说的时候,陆长卿心底却在想,是否两个人一起死在这里更好。这里很安静,生长着大片大片灿烂耀眼的向日葵,如果他们死了,也会变成向日葵,并排站在阳光下,无忧无虑。
凤岐见陆长卿犹豫,以为他被自己假死之事气昏了头,便劝道:“阿蛮,我知道你恨我,但犬戎攻城之事要紧,不能浪费兵力在内斗上。你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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