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度》第191章


“行!”小男孩三下两下刷出一块白壁来,又将笔蘸上墨,给杨度递了过去。
杨度接过笔,凝思着。
静竹说:“既然过去的《百字令》找不到了,那就再题一首新《百字令》吧!”
杨度沉默地点点头。一股从居庸关外吹来的北风破窗而入,吹得他脖子后颈冷嗖嗖的。他皱着眉头,绷紧面孔,久久地伫立不动。突然,手中的墨笔靠近了尚未全干的灰墙,一行行浑厚遒劲的碑体字出来了:
戊戌年,余与午贻同赴礼闱。余罢第,午贻高中一甲第二名。离京前夕结伴游江亭,时所谓承平岁月也,实大祸已暗伏,国人多未
窥几而已。予赋《百字令》:“西山王气但黯然,极目斜阳衰草。”此意已寓其中。不久变生肘腋,随之帝后播迁,而今则烽烟四起。
一十二年来,国事日非,无可救也。今与午贻、静竹重游旧地,欲觅昔日所题而不可见。秋风萧瑟,汉陵不见,余再题《百字令》一阕,
以纪此游。
朋侣携手,觅当年旧迹,尘土掩了。废寺危亭卧寒雀,更接无涯枯草。惹祸博鸿,匿影扶桑,又赴洛阳道。尧都远矣,何来自取懊
恼!谁付伊周重托,神州宏图,由尔展描?昨宵一梦兼春远,梦里江山更好。南疆水清,北国原莽,西域昆仑豪!醒来依旧,西风频吹
人老。
静竹轻轻地诵读了一遍,说:“好是好,但未免太消沉了点。你今年才不过三十五岁,难道西风就把你吹老了?”
杨度苦笑着,不做声。
夏寿田说:“当年我们是一人一首,今天也不能让你专美。”
夏寿田从杨度手中取过笔。在杨度题壁的时候,榜眼公已经打好腹稿了,他不假思索,飞快写了起来:
戊戌年与皙子共游江亭。皙子叹时事多艰,余言朝政无阙,小有外侮,足以惕在位,不宜遽作亡国之音,失哀乐之正。和词云“万
顷孤蒲新雨足,碧水明霞相照”,意以矫之,亦喻朝廷宜礼贤用才,以人治国。曾湘乡谓朝气不难致也。乃未几政变狱起,继以拳祸,
两宫西狩,几致亡国,始叹其见微。今与皙子再游江亭,皙子重题《百字令》,有“西风频吹人老”句,静竹惜其消沉。然国事日非,
余又遭家难,心绪或许比皙子更消沉也。
一纪过后,正黄花初开,霜打野草。废苑孤蒲新又雨,作得秋声不了。雁字南飞,声断燕岭,回望帝京渺。万里长城,犹如灰线曲
绕。弹指光阴流逝,功名无望,更兼文章夭。旧年一腔书生气,渐被岁月磨消。国难当头,家祸突兀,人世多烦恼。不如狂饮,一壶浊
酒醉倒。
静竹也把夏寿田的《百字令》轻轻吟诵了一遍,叹道:“十二年了,想不到国家不但无一点起色,反而越来越坏,也怪不得你们消沉。”
这时,岳霜跑过来说:“店老板把饭准备好了,快去吃吧!”说着就来扶静竹。
静竹也说:“苦吟了半天,也该去吃饭了!”
“走吧!”夏寿田拉起杨度衣袖就走。
“老爷,赏我几个钱吧!”
侍候笔墨的小男孩站在一旁可怜兮兮地说。
“哎呀,你看我们都忘记了!”杨度一边掏口袋,一边对夏寿田等人说,“你们先走。”
杨度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来,约有三四十文,都送给了那孩子。小家伙欢天喜地地鞠了一躬走了。
杨度正要转身,却忽然看到慈悲庵里走出两个出家人来:前面是一个年岁较长的和尚,后面跟着一个中年尼姑。二人来到大门外,都停了脚。
和尚双手合十说:“师妹留步,过两天我再来。”
中年尼姑久久地望着和尚,好久才说了一句:“师兄好走了。”
杨度被这一僧一尼的情景所吸引,征怔地望着出神。那和尚转过脸向江亭这边望了一眼,又朝着尼姑身边走去。就在这个时候,杨度看清了这位和尚,原来竟是多年不见的故人!
“寄禅法师!”杨度惊喜地喊了一声。
和尚停步,扭头一看,也喜道:“原来是皙子!我正要找你,不料你也到江亭来了!”
当杨度和寄禅一起来到慈悲庵大门口时,寄禅向尼姑介绍:“这是我的俗家朋友杨哲子施主。”又指着尼姑说,“这是我的师妹净无法师。”
杨度向净无弯了弯腰。他瞥见这个尼姑的脸上略有点不自在。净无右手摸着胸前的念珠,左手竖起,停了好一会才说:“请杨施主进庵里叙话。”
寄禅忙说:“师妹,我看不必了。”又转过脸对杨度说,“皙子,我今天有件要紧的事去办,就不在这里说话了。我在法源寺里挂单,明天夜里我在寺里等你,我们再好好叙话。你一定要来!”
说完,又望了净无一眼便走了。净无也不再和杨度搭腔,赶紧转回庵里,把大门关了起来。倒是杨度一个人在庵门外默默地站了很久,他看得出寄禅和净无之间的关系非比一般。 
八 江亭再题《百字令》:昨宵一梦兼春远,梦里江山更好
袁世凯削职为民一事很快传到海外,海外维新党人莫不欢欣鼓舞,额手称庆。正在东南亚一带活动的康有为坚信这是载沣为其兄报仇的结果,并认定载沣果毅有为,一定会继承其兄戊戌年之事业。流亡异国十多年了,终于盼到了回国做帝师的这一天。他与张之洞过去有两次交往,便从檀香山给张寄了一信,请张转交摄政王。张之洞一时看不准时局的发展趋势,把信锁进书柜,既不呈交摄政王,也不给康有为回信。
与此同时,梁启超也采取了行动。去年,梁启超接到了杨度为袁世凯澄清戊戌年告密一事的信,他将信将疑。不久,袁世凯在慈禧面前告了政闻社一状。慈禧愤恨,将政闻社强行解散,对其骨干严予惩处。政闻社是一部分立宪党人组成的一个以速开国会建立责任内阁为宗旨的团体,后台便是梁启超。袁世凯此举使梁启超甚为恼怒,他也因而彻底不相信杨度信上讲的事情。早在戊戌年时,梁便与善耆相交往。这时,他写了一封长信给善耆,说“元恶已去,人心大快,监国英断,使人感泣,从此天地昭苏,国家前途希望似海”。接下来历数袁世凯甲午、戊戌、庚子等年对国家的祸害,又建议此案不要牵一连多人,同时广拔贤才,申明政纲,颁发大诏,以示朝廷励精图治,与民更始之意。还具体指出,大诏之语须极沉痛,务使足以感人等等。善耆看后颇为感动,将它转给载沣。载沣不予理睬。
又有人上书,说应当给谭嗣同等六君子平反昭雪,给当年德宗之师翁同龢恢复名誉等等。载沣同意撤销对翁的处分,开复原官,算是为翁恢复了名誉。但对康、梁、谭嗣同等人则仍维持原议。张之洞悄悄把康有为的那封信烧了。
就在这段时期里,载沣将军权掌握在皇族手里的计划次第推行。他终于敌不过额娘和六第的强悍,只能得罪福晋,把海军大臣的美差送给了洵贝勒,并打发他立即去欧洲各国考察海军,以便让老六增加点海军常识。接着又借三岁小儿之口,任命自己暂时代理大元帅,并先行设置军谘处,命毓朗、载涛管理。于是全国陆、海军都掌握在皇家手里了。载沣自以为军权巩固,大清帝国之皇权可以万世不易了。
为了笼络国内的立宪党人,载沣摆出了一副热衷立宪的架势。先是仿效立宪国家由国务总理副署负责制,规定谕旨须由军机大臣署名。接下来,又特发一道谕旨,宣示决心立宪的态度。随之,各省民意机构——谘议局相继成立。不久,朝廷资政院也成立。又派溥伦、载泽为纂拟宪法大臣,饬令宪政编查馆加快草拟宪法的步子。这期间,载沣又革去奏阻立宪的陕甘总督允升和玩误宪政筹备的甘肃布政使毛庆蕃。载沣这些举措的目的无非是借立宪之名遮蔽天下耳目,从而保住皇族的大权不致外落。不少立宪党人被他的表面现象所迷惑,以为载沣是个宪政热心者,便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的国内请愿活动。
先是江苏谘议局议长张謇以“外侮益剧,部臣失策,国势日危,民不聊生,救亡要举惟在速开国会,组织责任内阁”为由,通电各省谘议局,又派人赴各地游说,不久,便有江苏、浙江、安徽、江西、湖南、湖北、福建、广东、广西、山东、河南、直隶、山西、奉天、黑龙江、吉林十六个省的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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