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第16章


老布尔什维克并不老,说他老,是因为资历。一肚子都是他自己的故事。都是亲身的阅历。在莫斯科,在彼得堡,在巴黎,他把警察和特务耍得团团转。他上课用的是俄文,最简单的那种(参加补习班时间最长的也只有半年),可场景却栩栩如生。人的表情,树叶飘落地面的声音,药水瓶的颜色。奇怪的是,最日常的事物从他嘴里讲出来,也无不带上传奇色彩。
汪洋(她的前夫)也在俄文补习班当教员。他年轻,只比她大几岁。他去过苏联,段祺瑞的军法处警察闯进北京大学宿舍,幸亏他不在。他只得去苏联。他回到上海,在补习班里给她和戈亚民上课。口若悬河,不时嵌入一两个俄文或者德文单词。他用一本油印教材,叫做《马克思主义入门》,后来她才知道,那讲义是直接从俄文翻译过来的,是布哈林的《马克思主义ABC》。
戈亚民一直都是他的信徒。那不奇怪,在跟他结婚前,她不也一直是他的信徒么?他要戈亚民做什么,戈亚民就做什么。尽管戈亚民暗地里疯狂地爱上她,但一当他明白汪洋也在追求她,就把热烈的眼神移开。
可是现在,戈亚民也跟别人一样离她而去。牺牲——也许自杀比被杀更适合牺牲这两个字。说到底,只有一无反顾地抱有自我毁灭的勇气,才当得起这两个字。
应该让她去执行的。她争取过。但别人怀疑她究竟有没有这种勇气。老顾说,我们相信你有大义灭亲的勇气,天晓得,大义灭亲这个词放在这种情形下,有多不合时宜。可你让别人说什么好呢?无论如何曹振武是你现在的丈夫。
其实,她放在心底里没说的话是,不如就让我跟他一起死吧。此刻她坐在过街楼面对贝勒路的窗口,望着黑暗的城市,对自己尚且活着不可置信。
之六:既须残酷面对别人,也必残酷面对自己。一应软化意志之情感,亲情、友情、爱情、感激之情,甚至荣誉之心,概必压制,且必以冷酷专一之革命激情替代。
她觉得老顾草拟的群力社纲领在这一条上还不够完整。对她来说,迫在眉睫的是要压制那股自卑情绪,它们时不时从内心深处冒出头来,但愿真如老顾说的,残酷的暴力是一种净化力量,它会帮助我们摆脱自怜,摆脱自我厌弃。
戈亚民从头到尾追问这一句:“他是在什么时间向你求婚的?”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被关押在龙华警备司令部的军法处大牢里。没有手表,没有画着嫩绿色旗袍女人的月份牌,甚至看不到太阳。有时候,一阵风吹过,牢房外的走廊里会闻到太阳的味道,青草的味道,油炸臭豆腐的味道……
别人都在沉默,那个头发始终不听话的穿着白色帆布西装的小男孩是沉默的(后来她才知道他叫林培文),他不断用手捋他额头上那一抹头发。老顾也在沉默,甚至有些殷勤,给她倒水,要不要茶叶?如果你头晕,我这里有万金油。
我不知道。每天上午,木门打开,走廊里的微风把牢房整宿的臭味吹散的时候(她从不知道女人的身体也可以散发出那样浓烈的臭味),就会有拉铁门的声音,哐啷哐啷哐啷,即便有阳光和青草的气息,这声音还是让人心惊胆战。活着,或者死去,如果是提审,那么你还活着,如果不是提审,那就是提到监牢围墙后的空地上枪毙。那些日子,几乎天天有人被枪毙。而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看守对你很客气,“你们不是坏人,你们——都是为国家——”她们对那些刑事犯就不这样客气,如果不听话就拖出去打一顿,女人打女人,下手居然会那样狠毒。但她们什么都不会跟你说。男监在另外一排牢仓里,我怎么会知道?
戈亚民突然愤怒起来,她感觉得到怒火在他的身体里涌动,他站在她的面前,用牙齿啃着自己的拳头,好像这是表达爱情的另外一种形式,好像如果不能爱她,就要伤害他自己,如果不能伤害他自己,就要伤害她——
他挥出拳头,短促(像是在尝试),快速缩回,好像手臂上装着一个弹簧,又重重打出一拳。第一拳打在她的额头,第二拳打在她的颧骨上。林培文冲上来,从背后架住他的手臂,而他暴起眼睛,头和上身努力向前挣脱,向她扑过来,好像是在表演一具扑向火堆的雕塑。
她只感到屈辱。不是因为他打她,而是因为老顾的沉默。其实那时她并不知道他的名字,我代表组织来向你打听一些事。他代表组织。而组织在她被打、被伤害、被逮捕的时候都在保持沉默。这让她感到屈辱,让她感到自己并不重要,组织不会来营救你的。你要自己救自己。济难会那个学法律的大学生模棱两可地说,不,我不是组织派来的,我是代表一个慈善机构,我是济难会的。我可以向你提供法律援助。但你也可以把我的话当成组织(你的组织)告诉你的。如果他向你提出要求,你可以答应他,可以虚与委蛇(他把虚与委yí说成虚与委shé)。
于是,她答应他,虚与委蛇,觉得自己的确像一条蛇,一条苟且偷生的自卑的美女蛇。曹振武让看守把她带出去,他给她带来点吃的。他并不是一开始就提出那个要求的,他装得像个君子人。而且他跟她是老相识,老家在同一个省城,他们在同一个师范学校的同一个班里念书,是同学。他们几乎同时离开那个令人窒息的内地城市,年轻人像扑火一样扑向革命,只是一个去南方,一个来上海。去南方的加入国民革命军,他,曹振武,现在是进占上海的一支军队的军法处主任。而她是他的阶下囚。
只是到后来,他才向她暗示。这里隶属龙华警备司令部的军法处,不属于我的管辖范围。虽然我跟他们很熟,但杨虎和陈群是两个疯子,全中国都知道这是两个疯子。我去跟他们商量,一个误入歧途的女人,政府难道不应该给一个机会?他们却反问我,她是你的什么人?
你明白不明白?她是你的什么人?
他给她泡的咖啡还冒着热气,他是很细心的人。只放一块糖,又在碟子里另外放上两块。天知道这警备司令部的监牢里哪找出的这堆家什。这是军法处看守所的所长办公室。是这幢房子里最好的一间,窗外阳光明媚,虽然是夏天,但上午这里很凉快。他穿着夏布军装,短裤刚到膝盖,马鞭放在桌上,几乎有些俊俏。他比她大两三岁(她想,我去年才刚过三十岁么,他还说,出钱让我去巴黎念两年书,就当是送我的生日礼物)。
我当然能明白他的意思。我没有接口。直到济难会再一次来人接济。我咨询他们的意见。我想——他们一定是组织上派来的。
老顾忽然从沉思中醒来,对她说:“济难会不能代表组织,他们只是慈善机构,是在组织的引导下为狱中难友提供必要的帮助。他们只是组织的外围机构。”
原来是这样。可后来,我就答应他。答应他的求婚。他再一次向我提出——这次不再是暗示。他告诉我,南京又有新的政策,要加大对反动分子的打击力度,可能最近又要枪毙一批狱中的犯人。你不能再犹豫,答应我,嫁给我。如果我能跟他们说,你是我的家属——难道进行国民革命,连亲情都不要么?
我只提出一项要求。在放我出来的同时,汪洋也要出狱。但他说,这办不到,如果你是我的妻子,他又是谁呢?那我不能答应。他迟疑很久,才告诉我,汪洋早一个月就已被枪毙。就在监狱的大院内。我一直在哭,很久很久。
她想,她到底哭过没有?她以为她后来一定是哭过的。因为软弱,因为从内心里涌出的对自己的鄙视。她并不爱汪洋,如果说从前爱过他,那也是因为那时候,她太年轻。
有一次,汪洋对她说,一个职业的革命家,是不需要爱情的。他不可以有爱情,生理上的性是必需的,那是卫生的需要。如果一个职业的革命家感到需要,他应该用最简单的办法去解决它,而不应该像小布尔乔亚那样,扭扭捏捏地调情,从而把大量的时间虚耗在毫无意义的琐细事情上。
她怀疑过么?如果不是戈亚民这样追问,她想过这个有关时间的问题么?究竟是汪洋被杀害在先?还是曹振武向她先求婚在先?这其实不重要,老顾说,曹振武是屠杀革命者的反动军官。但她不久就完全明白,这是至关重要的。至少对于她个人(也许对戈亚民也是至关重要的)。
似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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