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第29章


“行事手法,重要的是行事手法。”李宝义说。就这会工夫,他已抽掉小薛的半盒烟。
月宫舞厅的陶莉莉最喜欢坐记者的台子,据说她那个“水蜜桃”的绰号就是李宝义想出来的。“啥叫水蜜桃?”她问过李宝义,他怪模怪样嗅嗅抽回的手:“你说呢?”她扭身扑向他说:“那你吃呀你吃呀。”并不是所有的舞女都会跟舞客上床,但陶莉莉就是凭这个出名的。她不光敢做,而且敢说,她的恩客之间谁行谁不行,全上海都知道。坊间盛传,某小开的床上丑态就是一个小报记者躲在女厕所隔间里偷听来的。她看看小薛,在李宝义耳朵边上小声说一句。
“花痴!”李宝义扭头骂她一句。
“共产党很少搞暗杀,他们铲除叛徒,只有对组织造成重大破坏的人,才会惹他们下杀手。再者说,共产党有自己的机关报,何必找上我这种混世界的野鸡小报记者?难道最近他们改变策略啦?”
“你怎么对这种事情感兴趣?”李宝义晃晃手里的酒杯。据说这种大肚子酒杯从前是苏格兰海盗船长用的,海上风浪再大,也不会有一滴酒晃出来。这些船长摇身一变,如今都是亚洲的大人物。
他拿出一张报社的名片,递给李宝义。
“法国人忽然来兴趣啦。觉得这里头大有文章可做。”
“的确大有文章。确实——”李宝义突然停住嘴,忽有所悟似地看看小薛,不再往下说。
小圆桌很低,他越过桌面就能看见李宝义不三不四的手上动作。陶莉莉快速扫视小薛一眼,挪挪屁股,抚平旗袍开衩,丝袜上一段白肉转瞬即逝。
“这情报是一座金矿,值得挖一挖。”李宝义故作神秘地说。
“你个老鼠修炼成精,别给我装腔作势。”即使当着陶莉莉,他也不给李宝义面子,这让他心里有一丝快意。
受到某种刺激,李宝义直起身,耸肩挠鼻子,点根烟,扔出价值可达百元面额支票的重要情报:“找我打听这事的可不止你一个。也不光是巡捕房。你想都想不到。那天在跑马场边上的茶楼,连马立斯新村的小宝都来找过我。不是他要找我,你猜是谁,是大先生要找我问话。”
“这事连青帮都起劲?”
“传说有人花天大价钱,请大先生出面找出杀手来。三桩案子,一桩无关紧要,另一桩与闽省政变案有关,刺案第三天,福州要塞司令萨福畴就押解到南京。最重要的是第三桩,就是金利源码头那桩案子。被杀的曹振武来头极大,据说与南京某要人有关。曹振武是来安排迎接某人的。刺杀他是为阻止某人南下广州。其中情形十分复杂,涉及到公债行情,详情连我都不知道。”
他说“连我都不知道”,就好像这事本该向他汇报,说罢得意地绕过手臂,在陶莉莉的腰上摸一把。
这就得怪他不学无术,小薛心里想,如果跟公债市场有关,那就很容易查清。只须研究那几天的报纸。小薛当即决定,晚上去报社阅览室,查看上个月以来所有的西文报纸。
今晚舞厅生意不好,连头牌水蜜桃都没人来邀请转台。有人在舞池前捏着嗓子唱《新毛毛雨》,有人在乐曲的间歇表演吉普赛人吞吐火焰,三只正在燃烧的啤酒瓶在表演者手里不停翻转,在空中此起彼伏。李宝义的手在陶莉莉的身上又摸又捏,陶莉莉春心荡漾的眼睛却望着小薛,而小薛脑子里此刻想的是冷小曼。
“这不是——你们所说的化名吧?”他问过她,她对这问题不屑一顾。
他并不十分相信李宝义的说法,你对租界里传播的小道消息要打上足够的折扣。他确信她的组织是在干革命,她身上有股特别严肃的劲头。只有专注在某个超越她个人之上的目标时,一个人才会这般目不旁视。寻常洋场少年式的调情根本不会打扰她。
可到第二天,他心里又产生一些疑惑。他在报社查阅旧日报纸,一弄弄到凌晨。合衣睡在写字间的沙发上,连那个法国佬主编都赞赏他卖力干活:“我不知道你在查什么大新闻,警务处第一,我第二,等到可以曝光时,你得在我这里发稿。”
他到日新池浴室洗澡,加全套按摩,再睡一觉。顺便打听帮会最近开出的盘口,有哪条消息最值钱。
“当然是新冒头的那个暗杀团。群什么社的?”有关青帮的消息,再没有比这里更灵通的。这地方连钎脚的小苏北都拜过师入过门。他们从不随随便便放消息,什么消息要放出来,什么消息要淹掉它,上头都有妙用。
所以后来,等到第二天中午跟冷小曼见面,他一有机会就旁敲侧击:“想不到共产党里也有金融行家。”
“什么意思?”冷小曼不解。
“没什么,说着玩的。”冷小曼对他老是这种没头没脑的说话方式也开始习惯。要是多日以后,她真能想得起这段对话,一定会觉得,如果把她和小薛说的每一句话都向顾福广汇报,事情就会大不一样啦。
小薛最大的本事是碰到难处就现说现编,现编现演。昨天夜里他事不宜迟,在北四川路的月宫舞厅找到巡捕房的朋友(这都不算一句谎话啦,他想道)。没错,他当然不会表现得太热心啦,只是随口问问,装得像是要在舞女面前扮大人物充大好佬一样(这说法也不算太离谱)。
“你这位朋友——是法国人。”冷小曼问。
“是的,但他是老上海,说一口上海话。”小薛脸上一阵发热,连忙弥补漏洞。
“真奇怪,你结交法国人,还能说法国话。”
“我有个法国爸爸。”他实话实说,并不觉得这有啥光彩的。虽然在租界,这身份也不是一点便宜都占不到。
“原来是这样。”
让小薛奇怪的是,冷小曼忽然表现出相当的热忱。她不像昨天那样寡言少语,也不像昨天那样紧张,昨天她可是像一碰就炸成毛团的刺猬。女刺猬,他心想。
下午巡捕房果真搜捕过贝勒路那幢房子。有一份证件,证件上有你的照片。名字是假的,或者——那个才是你的真名。听到这个,冷小曼忽然有些恼怒(这群狗,她骂道)。
他们没有进一步的情报。所以——稍息,全体解散。小薛从额角上甩出手来,自以为那是个潇洒透顶的万国军团式样的敬礼。
最最让他疑惑的是冷小曼居然提出看电影。看电影?当然,没问题,还请你吃烤牛排。
⑴廉价舞厅,一块钱可以跟舞女跳五次。
二十二
民国二十年六月十五日凌晨三时五十五分
没等顾福广下手,别人就先对他下手。是他自己大意,还能说什么?在这种情形下,他本不该回老七那里。别人既然对他不买账,当然就会来称称他的斤两。要来对他动手,自然是通过老七。明摆的事,当初他找人家谈判,就是通过老七传话的。
他半夜三更逃回八里桥路,敲开门。他惊魂未定,让小秦先去睡觉,他要好好想一想。
昨晚在路上,他感觉不好。老七的小房子在白尔路⑴的南益里弄堂内。从八里桥路走过去,顾福广平时只要十来分钟,可他花掉半个多小时。他本来可以从法大马路⑵穿过敏体尼荫路,那样他就一直在法租界地盘里,不必去过铁闸门。可不知为什么他要从民国路和八里桥路的闸门进华界(也许是像他常常对林培文他们讲的,一有机会你就要训练如何“调整呼吸”)。这样一来,他就不得不在华界伸向法租界的西北角上绕一下,再从华盛路⑶和民国路⑷的另一个闸门走出华界老城区。就在第二个闸门口,两名巡捕上来对他抄身。
这也没什么,他连呼吸都是正常的,甚至没喝过酒。但他就是感觉不好,好像有什么危险的事正在逼近。或者是因为巡捕抄得太仔细?不像普普通通的抄靶子,不像华捕酒足饭饱突如其来的捉弄人的念头,也不像法捕忽然想倾泻到中国人头上的隔夜无名火,甚至也不像是在例行公事。
好在要紧东西他从不随身携带。只是他有些紧张(背都绷得有些酸痛)。也许是因为月光不时被云遮住,也许是夜里风凉。他觉得弄堂对面的树后有黑影,他停住脚步,点烟,侧肩歪头拢起双手,像是生怕从东面黄浦江吹来的夜风吹熄火柴。月光瞬间笼罩树冠,宛若银纱从黢黑虬曲的梧桐枝垂挂下来,照亮歪身靠在树干上的那团东西,只是一辆小小的推车而已,月光甚至照亮车身上的油漆大字,代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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