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第32章


马立斯小宝被拖到草坪正中。现在他连双腿都被捆个结实,名副其实像个粽子,滚落在那片黢黑如湖水的草坪上。脑袋、屁股和脚各自成为一个三角形的顶端。
他们在等待。
那个将要被处决的家伙在等待。
顾福广也在等待,他看看身边,在他的身体左侧,在阳台的黑色铸铁花栏后放着一堆东西,一头伸到栏杆上沿,像是深夜里盛开的巨大食人花的吸盘,掩盖在那块蓝色印花布下面。那是德兴旅馆的桌布。他等待着怀表的时针转动到约定位置。
八点整。洋房背后突然闪耀起一片红光。几乎同时,出现巨大的爆炸声,又一声。坚固的金色灯笼像是在摇晃。警卫室的窗口突然伸出几道光柱,在草坪上逡巡,瞬间定格在草坪中央,定格在那团三角粽子上。
一切都在预计中。爆炸是最初的计划,开始的设想是两捆手榴弹。老七的死使得计划有所扩展,新的部分还包括烟火——
草坪上空升起五彩绚烂的烟火。顾福广站立的阳台两侧,少数几个警醒的住户打开窗子,有些甚至站到阳台上。枪声零星响起,顾福广掀开蓝印花桌布,露出一只巨大的喇叭。他稳稳地攥着话筒,一字一句背诵起准备好的宣言——
“同胞们,市民们,我代表群力社所有同志,我代表……宣布处决反革命分子……”他没想到喇叭的声音如此巨大,震动他的耳膜,他几乎听不清自己说的话。信号是最重要的,要向所有人发出信号,他反复朗读那段宣言。调整呼吸,再念一遍。那是苏俄的发明,那是鲍罗廷顾问带到广州的行之有效的好办法。
三次,他念到第三次。他看见林培文举起盒子炮,朝草坪中央射击。他看到警卫从洋房蜂拥而出,还没来得及踏上草坪,夜晚的露水让草地边缘像湖岸一样湿滑。警卫室窗口的手提机关枪开始向外倾泻子弹。在强光照射下,掀开的草皮和泥土像是从湖底汩汩喷射的稠浆。他转身跑下楼梯,坐到驾驶座上,林培文和他的手下几乎在后座上扑成一堆,他迅速点火,发动汽车,引擎开始转动,他知道,此刻在洋房北面正门外的福煦路上,朴季醒也在发动汽车,车头向东。
⑴Route Ratard,今巨鹿路。
⑵男性外生殖器的俗谓。
二十四
民国二十年六月二十二日晚九时
冷小曼一时三刻找不到住所。照老顾的安排,她在法大马路星洲旅馆租下房间。就眼下她的处境来看,并不十分适合在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出入。但这是暂时的,老顾说,你要常常更换旅社,每家住两三天。漂泊无定的感觉又一次在她心里滋生,让她对眼前的任务产生些微抗拒感,她觉得自己缺乏完成工作所需要的热情。至少是,她觉得照她目前的状态,怎么可能有心思陪一个洋场小开看电影坐茶室呢?
老顾说,我们的事业没有退路,为此付出的所有代价都是值得的。她想她的确没有退路。从她当初在龙华警备司令部接受曹振武的求婚起,她就无路可走。也许更早些……也许是她命中注定……这样一想,她倒亢奋起来,倒变得专心起来。别瞎想!做你必须做的事!好像一个绝望的人,忽然专注于琐碎小事,就像即将沉没的轮船上的乐师,明知道生命只剩下几个小时,却对一小段复杂的和弦百般挑剔。
她挑剔起自己的演技来,就好像她每天晚上都是从摄影棚回到那个旅馆房间,精疲力竭。
此刻,她坐在梳妆台前,面对镜子沉思。她把室内的灯全关掉,打开窗,倾听骑楼下喧嚣吵闹的声音。街对面高挂着冠生园的霓虹灯广告,暗红色晕光笼罩她。那张脸如今又神秘,又变幻无穷。她总是在这样的时刻回忆起白天说过的话,做过的表情。她寻思那样的坦承会不会显得太迅速,太不假思索?如果让疑问在热气氤氲的餐桌上空悬置半小时,会不会更好些?她在便笺上写字,列出她想提出的问题,从而能让自己在第二天更从容,不会一时把话题扯得没边,一时又怕时间来不及,慌忙把所有的问题一股脑全问出来。倒不是怕人家会起什么疑心,这些情报对她和她的组织至关重要,这一点人家心知肚明。可她不想让会面呈现太过功利的气氛。她谴责自己偶尔的无精打采,鞭策自己紧张起来,把每一个眼神和每一个手势都当成富有意味而意味含混的信号。
事后的总结使她越发亢奋。有那么几个瞬间,天赋优秀的演员才有的激情会短暂从她身体中抽离,像是从脚底下的某个穴道被地底下一股力量吸走,转瞬渗透进地面,渗透得无影无踪。那种时候她就突然会感到气馁,好像从脑袋里跳出另外一个自己,审视着这个自己,会看出这个自己的形象和表情如此夸张,如此虚弱,如此缺乏说服力。
如果小薛有那么老练,如果这出戏能够用分镜头的方式展现在他眼前,也许他的确会觉得她有些夸张。故作矜持瞟他一眼,忘乎所以地握着他的手,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来,又把他的手甩掉。一时间怒气冲天,再也不想听见他轻佻的玩笑。离开时扭头就走,走出十几步路却又回过头来,嫣然一笑。有时她望着天边冥想,有时扑在他怀里忧伤地掉眼泪,让温暖湿润的呼吸钻进他的衬衫纽扣缝里,钻进领子里——她不是从未和男人肌肤相亲过,她不是不知道这一招的杀伤力。
她发现不断连续的表演确实有某种奇妙的作用(也许可以把它叫做催眠作用)。如今似乎连他也夸张起来,像是他已找到她的情绪节奏,像是他要赶上这节奏,配合它,好让它更完美无缺,让这出戏变得更加辉煌。他也开始向她倾诉起来,有时候甚至显得比她更加严肃(好像严肃是他新找到的一种恼人的游戏)。他不是完全忘掉那些可笑的调情技巧,可由于他突然迸发的严肃劲儿,由于他把这些玩笑话说得特别夸张,特别假惺惺,事后赶紧反悔,安慰她,好像自己又一次犯下滔天大罪,反倒让这些轻佻的片段显得格外真诚,格外动人。
他们有时的确会拿些电影台词来互相逗乐。每当这样一来,就好像有一种真正的情愫在她心里滋生,好像这也同样遵循负负得正的法则,好像在表演上叠加表演,就会变成发自内心的表白。
You want to die so badly?
I’m dead now。Just as surely as though there were a bullet in my heart。You killed me。
No。The brandy。
(她俏皮地举起手里的咖啡杯。)
No,no。You。
Then why don’t you give me up?⑴这电影,他们都数不清看过几回。有什么办法呢?几乎所有电影院都在放映它。只要一进到电影院,她就觉得安全,温暖。那些让人紧张的感觉,那些隐藏在人群中的眼睛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背诵这些台词的时候,觉得自己像电影里的女间谍一样美艳,一样莫测神秘,一样——自信……
她提出问题,警务处政治部的法国人对福煦路发生的事情有何看法(她现在已知道小薛的朋友在哪个部门)。
“这事也跟你们有关?”小薛正在用刀切那块浇上鲜奶油的牛里脊肉。他们坐在一家名叫“Fialcer”的餐厅里吃晚饭,在亚尔培路上。这是一家昂贵的、每餐只做两桌客人生意的小餐馆。外面下着大雨,雨水像舌头舔过整块玻璃,留下黏糊糊的痕迹。跑堂(他也是厨师,也是店主)把食物端来,关上那扇通向厨房的门,再也不出来,好让客人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中的用餐室。沿街是一整块玻璃墙,客人要从隔壁弄堂里绕过厨房才能走进这间狭长的小室。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皱眉,用银叉拨弄几下那块十公分厚的巨大肉块:“我不能吃牛肉,我一吃牛肉就心跳加快,喘不过气来,这里还起很多小疙瘩。”她用手指一指锁骨下的那个部位。
“啊——真抱歉——”
“不,应该是我抱歉,那么贵——我该早说——”
“这不能怪你,谁让我要卖这个关子呢?我原本是想让你大吃一惊,我想看看你突然看到眼前有那样巨大一块肉,会做出怎样的表情。”
“有人想见见你。”她饱含柔情地注视着桌上的一块污渍,黄褐色晕斑中央有一粒蚂蚁大小的肉渣。她忍不住用手去捻,而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指,拿起餐巾帮她擦拭。她有些微心动,又觉得这样子简直把她当成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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