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第56章


⑴原北京路到南京路之间的外滩轮渡码头,一九一○年正式开办,与浦东东沟的对江码头对开轮渡。
⑵汽水。
四十六
民国二十年七月十三日上午八时四十五分
特蕾莎光着身子站在梳妆台镜子前,拿一根编成马鞭式样的的腰链在肚子上比划,左轮手枪形的坠子一直垂到肚脐下,在毛丛中金光闪耀。她用眉钳拔掉几根,让它变成规整的三角形状。这些天来,她对镜子里那具肉身突然重新产生浓厚兴趣。
过会她要去见小薛。在礼查饭店。她穿上衣服,走出卧房。阿桂还在菜场。她穿过起居室,刚准备出门,电话铃响起来。
好一阵——电话那头沉默不语,只有沙沙的杂音,还有呼吸声。她不耐烦——
“你找哪位?”
电话那头仍旧不说话。
“你是谁?”她换用本地话再次询问。
“……我是小薛的朋友……”她在听,电话那头是个女人。声音断断续续,像是在犹豫,像是受到某种干扰。
“……很危险……”她听不清楚,危险那两个字倒明明白白跳进她耳朵里。
对方又重新说一遍。声音短促,间隔漫长,但并未抬高音量:“你不要去见小薛……有人要杀你……那里很危险!”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在衣服口袋里找到电话号码……我猜那一定是你的号码,写在一张照片背后。”她从这段思路混乱的话里寻找到一点确凿的东西,那张照片,她记得。
“你是谁?”她再问一次。
“我是小薛的朋友。”声音比刚才坚定一些。
“为什么要杀我?”她觉得这问题很奇怪,好像她自己是个局外人,好像在问——为什么要杀她?
“交易完成之后……你是知情者,你懂么?他们人手不够,把你关押起来太麻烦……”电话那头解释道,说法很滑稽,好像在说一盘隔夜的剩菜,存着明天再吃?太麻烦啦。
“可他呢?小薛呢?他有没有危险?为什么你不通知他?”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去提货,你知道他在做这个……他一定会来见你的。可他这会还不要紧。他们不想杀掉他。他还有用。他们会看住他——”
说话声戛然而止。回到绵延不断的杂音里。又过一会,电话那头轻轻挂断。
她沿墙滑落,跪坐在门厅的地上。瓷砖冰凉,贴着她的膝盖。她的光脚边盘绕着十几米长的电话线。她急速思考着——
她要把小薛救出来。她猜想小薛已在去礼查饭店的路上。她觉得自己来不及抢先一步。她抓起电话打给珠宝店。
她匆匆出门,进电梯,下楼,冲出门厅跑到霞飞路上,她不等车辆驶空就穿越马路。
珠宝店里,那两个哥萨克人已做好准备。福特汽车停在珠宝店后门横弄里。
汽车向北行驶,在马霍路遭遇刚从马房出来的一队赛马。短暂受阻之后,汽车又开始加速。他们沿着苏州河南岸向东行驶。特蕾莎坐在前排副驾驶座上,从手袋里摸出香烟,顺手扳一下那支手枪枪身右侧上的按钮。她的哥萨克勇士早已上膛。
她点上烟,心思稍定。忽然,那个问题又再次浮上心头:那个女人是谁?那个女人知道所有的事情,她是谁?她也是那个顾先生的手下?她从没问过小薛,他的老板是怎样一个人,那是怎样的一个帮派。租界里有无数小型团体,向她买过武器的帮派小组织数都数不过来。
汽车在外白渡桥再次受阻。三辆空驶的日本军用卡车从桥上过,把南行的小汽车和黄包车赶到桥的左侧,迎头堵住北行的车辆,一群衣衫破烂的孩童趁机围上前来乞讨。
将近十点,太阳开始灼热,从桥下的苏州河蒸上来一股腥气。特蕾莎心里焦急,在座椅上不断挪动屁股,她感觉到小腹上被什么东西轻轻叮一下,这才想起忘记解开那条金链子。
她再次点上香烟,打开车窗放掉车内的烟雾,她侧头向外张望——
她看见小薛坐在右前方的法国厂牌汽车上。似乎是有意和日本军车过不去,他们向北行驶,却直接开到右侧的南行车道上,大模大样把车子夹在头两辆卡车当中,把由北向南的车道也给堵上。卡车已卸光装运的给养,防雨帆布篷一直掀开到装载车斗的前半部,卷在驾驶室后面。车斗两侧站着几个日本兵,神情漠然,注视着那辆法国小车,好像后颈上那两块猪耳朵似的垂布不光遮挡阳光,还遮挡住桥上的喧闹声。
她看见那辆车里人影晃动,她看见小薛把后脑勺靠在椅背上,夹着香烟的手伸在车窗外。她摇下车窗,指给她那两个哥萨克勇士看。那两支最新式可以连发的盒子炮搁在他俩的膝盖上。她的脑子在急速转动——
她想象把车开到小薛那辆车的左侧,朝他摆手,晃脑袋,挤眼睛,可她想不出怎样把消息告诉小薛。她担心照小薛的脾气,说不定会大叫大嚷。最好的办法是等他们下车,她突如其来把车停在他们面前。她的那两个哥萨克保镖和那两支毛瑟手枪足以控制局势,这帮家伙会吓得不敢动弹,她就可以顺顺当当把事情告诉给小薛,他们可以扬长而去。
她让汽车跟在后面,她的福特车仍旧行驶在左侧车道上,法国车上的动静,她尽收眼底。她关着窗,玻璃反射着阳光,对方肯定看不到她。她注视着小薛的侧面脸颊,觉得他俊俏无比。
车流渐渐找到疏通的办法。几辆黄包车上的客人跨下车。车夫把空车拉到桥边的人行道上,一辆往北的小车率先驶下铁桥,接着又是一辆。法国车转回到左侧道上,驶过第三辆卡车时大按喇叭,像是在向日本海军陆战队示威。特蕾莎让汽车缓缓跟上。
那辆车已离开北苏州路,越过熙华德⑴路,朝黄浦路方向拐去。特蕾莎要司机沿黄浦路向东,在礼查路⑵口U字型掉头。她要从黄浦路的另一端冲向礼查饭店的大门,她要从另一头扑向他们。在黄浦路和礼查路的转角上,她让司机尽量降低车速。太阳照在百老汇大厦黄褐色的光滑墙面上,她看见那辆车停向街沿,在她视野的背景上,有无数玻璃,金光闪耀。
“冲过去!”她在闷热的车厢内尖叫。
司机猛烈踩动油门,汽车以六十码的速度冲向礼查饭店,急刹车——
汽车几乎横侧过来,冲向人行道。小薛蹦跳闪避,躲到礼查饭店门廊下。另外两个也刚下车,迎面撞来的汽车把他们逼到墙边,司机愣在车门旁。
哥萨克人动作勇猛,跳下车,大步跨到那两个年轻人跟前,没去管小薛,那是自己人。哥萨克人平端盒子炮,用蹩脚的上海话尖叫:“通通勿许动!”
通通没有动——年轻人背靠墙壁,大睁双眼,手伸在衣服底下,来不及掏枪。
哥萨克人误判形势。他们下意识沿用自己的情形来臆想对方。没有想到,对方的司机手里也有枪。此刻,最危险的对手在他们身侧,在眼角视野外——
致命枪响。击中两个哥萨克保镖,子弹冲力把他们推倒在门廊台阶下。一颗位置偏高,瞬间击碎靠左边那个哥萨克人的太阳穴。另一颗子弹从下往上,穿透右侧哥萨克保镖的左肋(他当时左手正高高举着那支毛瑟枪)。子弹多半是直接打进他的心脏。他的头颅重重砸在台阶上,如同疯狂的画家抽搐般在画布上挥洒颜色(特蕾莎曾在一个从巴黎学过最新画法的白俄画家工作室里看到过这个),白色大理石表面迅速溅上大块血迹,遮盖住白底上芝麻粒状的灰黑色斑点。但这不是从枪口出冒出的,这是从那哥萨克勇士碎裂的眼角上迸出的血。
特蕾莎热血上涌。她刚刚把腿跨出车座,她刚想落地,刚想开口朝小薛叫喊。她向车内仰去。她的右手臂伸向放在车座上的手提包,她在香烟盒下摸到那只勃朗宁。她的上半身又开始向前折。她的脑袋撞到车门框上,但她一点都不觉得疼痛。她的右手向车外挥出,她扣动扳机——
子弹没有射出,扳机只压到一半。击锤只有受到足够压力,才会碰击撞针,击发底火。事实上,即便子弹射出也不会击中对方。她来不及瞄准,茫然挥动手臂。对方早就跳到人行道上,从福特车的右后侧向她开枪。子弹正中她的小腹部,她还坐在车座上,车门半开,子弹穿透重重丝绸,钻进她的身体。
失去知觉前,她看到小薛扑向那支手枪,死死抱住那条手臂。她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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