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第61章


。可人家说,在那电影里受伤的人,比真的还多,电影里死的人,比起义时要多得多。胜利是很容易遗忘的,死几个人也很容易忘记。留下来的只有电影。”
朴不太能听懂他的话,朴觉得这些话高深莫测。他觉得老顾像是自言自语,像是在研究一个理论问题。
电影可以让死一个人变成死十个人,只要摄影机换换位置。电影还可以让人死得更好看,让它变得干干净净,不会有脑浆,不会有抽搐,死亡会变成一个简简单单的印记。这话他能理解,电影可以让死掉的人只露出肩膀。
他让人把他们都捆起来,连那个已坐在卡车上的摄影师在内,连叶明珠在内。他亲手捆绑这位大明星,他们带来足够多的绳子。他捆得很仔细,把她的手绑在背后,绳子从肩膀上绕过来,再从腋下穿回去,再绕过来,在肚子上交叉,又在大腿上绕两道,转到小腿,转到脚锞,把两只脚捆到一起,在那里打个牢牢的死结。他想,等她身体变干时,绳子也会变得更干,收得更紧。
拍摄现场的所有工作人员全都堆在一起,挤在炽热的灯光下,朴季醒把捆成肉团的叶明珠扔在那堆人里,拉下一块窗帘,惋惜地替她盖上。他留下两个人看着他们,他觉得不用塞住他们的嘴巴,就算到白天他们也不敢叫喊,两支手枪正对着他们呢。
卡车后车斗上盖着蓬布。他让摄影师坐在驾驶室里。要让一个人好好工作,你必须给予足够的尊重。时间还早,他坐在驾驶室里抽烟。凌晨时他要把卡车开到马霍路。把摄影师暂时扔在马房里。而他自己还要去八里桥路,那里有另一个小组在等候他的到来,还有老顾。
他问摄影师:“拍露天场面,这东西架在哪里?扛在肩上?”
“有个三角架。”摄影师说。
他让人去找来那架子,在摄影棚的一个角落里。
他又接着问:“这东西在卡车上站不站得住?要是正在开动的卡车呢?”
“没问题。”摄影师骄傲地说:“北伐时,我一路扛着它拍过战场。”
朴季醒高兴地拍拍他肩膀,在他嘴里塞上一根香烟。
⑴Kahn,Rue Gaston,今之嘉善路。
五十一
民国二十年七月十四日凌晨四时三十五分
冷小曼浑身都难受。不光是累,不光是饿。她没法翻身,她的手反绑在背后,只能侧过身来躺在床上。房间里一股呛人的硫磺味,闻久之后鼻腔的粘膜好像结上一层壳。这都怪她自己,这是她第二次自投罗网。
下午她在那幢公寓门口被人拦住。是小李,林培文组里那个最腼腆的小伙子,以前在药房里学生意。在那条连通霞飞路和花园的楼道深处,人家告诉她:“你不能进去!老顾说你已背叛组织。你一出现,命令是格杀勿论。”
“我没有背叛组织。”
小李怜惜地望着她:“我不想看到你死……可那个白俄女人早上带人闯到礼查饭店,差点把朴季醒打死。消息一回来,老顾说一定是你向那个女人通风报信的。你一失踪老顾就在担心,没多久就传来那消息。”
“我没有背叛组织。”
“现在说这个没意思。你赶紧走……”住在贝勒路过街楼那会,小李也是常来看她的一个。他帮她往楼上扛煤球,帮她去隔壁弄口的老虎灶提开水。
“薛先生呢?”她忽然问。
“朴季醒把他带回来。放在另一个联络点。老顾说,他怀疑这个小薛也很危险。他说突然跑出那么一个家伙,说他在巡捕房有关系……而现在你又泄露组织的机密。老顾说薛还有利用价值。他要再考虑一下,对你,他说要格杀勿论。朴季醒朝那白俄女人开过一枪,有人回来说,没打死她,她被送到医院。老顾说等行动结束后,白俄女人也必须派人去处决。说你们三个现在都是组织的严重隐患。”
“薛先生是决心参加革命的。那个白俄女人也对我们有很大帮助——我们不能滥杀无辜。”
“你忘记我们发过的誓啦?你忘记群力社行动纲领啦?说这些都没用,你赶紧走!我放你走!你别上楼!”
他推她转身,她走出几步,他又叫住她:
“等等——”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一块洋钱,几张纸币,他把这些钱递给她。他想想,又从短褂下摸出手枪,一块递给她。那是一支手掌大小的勃朗宁。
她回到福履理路小薛的家里。她坐在桌边发愣。她觉得双腿酸痛,她再也跑不动路,她也不知道能跑到哪里。她忽然掉下眼泪,趴到枕头上痛哭一番。她闻到小薛头发的味道,心里一慌——
他在老顾手里,她决定去把他找回来。她想这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她不想让他成为组织的牺牲品,像她自己那样。她要去恳求顾福广,她不相信组织会杀掉她,她不相信老顾真的会杀她。对她来说,这不是一个最漫长的决定,对她来说,这也不是最漫长的一天。可等她当真走出门,找到电话亭,拨通那个电话时,天色已将近黄昏。
她按照电话里交代的地址找到八里桥路这家蜡烛店。老顾不在。朴季醒也不在。在这组织里,她只认识这几个人。别人把她带到楼上,客客气气地把她绑在床上。
现在,她只能这样等待着,只能这样侧着身子躺在床上。
窗外曙光微露,天空黝蓝。她听到楼下门板搬动的声音,隔一会,她又听见竹梯嘎吱作响,有人上楼,是朴季醒。
朴坐在桌边望着她。
“为什么要偷偷离开?”
她固执地看着他。
“为什么要通风报信?为什么要背叛组织?”
她并没有从这种严重的指控里感到危险,她只是觉得受到侮辱。她为组织付出过很多,其中包括痛苦的抉择,无尽的寂寞,还有违心的表演。她望着朴季醒那张一宿没睡的脸,那张因为没刮胡子而显得更加憔粹的脸。她想起在这个组织里,她看到过太多这样的脸,她忽然觉得这样的脸有些可笑,紧张,疲倦,因为过度疲倦而兴奋……忽然之间,好像有另一个冷静而超脱的自我跳出她身体之外,从那些刚刚还充满她头脑的羞愤中浮现出来,像个旁观者那样站在边上。
那是一些沉浸在秘密行动中的脸,是一些完全沉浸在自我想象中的脸,苍白的脸色在黑暗的人群中忽隐忽现,既骄傲又惊恐,既蔑视又渴望……
一旦她采取这样一种旁观者的立场,突然就觉得这一切都毫无意义。纯粹是……无谓的消耗,她在心里使劲寻找合适的表达方法。可她很快就原谅这一切,也原谅他们。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想。她又觉得他们毕竟也不是那样可笑,因为她自己也有那样一张苍白又邋遢的脸,她自己也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那张脸看似正在遭受无休无止的关节疼痛的折磨。
她在思索朴季醒刚刚说的那句话——背叛……
她觉得正是这样的字眼在折磨着他们和她。这些字眼会偷偷咬噬人的心灵,让人又激动又心酸,让人彻夜不眠。这不是平常人们互相说话会用到的字眼,可一旦他们用这样的字眼说话,生活就开始大不一样,世界也变得好像梦幻一般。她一动脑筋检点起这些字眼,心里就排出来一大串,行动啊,纲领啊,国家啊,压迫啊……还有爱情。
她想,要是世界上没有爱情这字眼,她和小薛的关系会不会更好些?她会不会不那么装模作样些?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人家——被这些字眼规定好角色,可她现在觉得很累,她不想再扮演这些角色。
天快亮时她听到楼下老顾说话的声音,她想叫他,想对他说,她并没有背叛,她只是不想伤害小薛。她并不觉得老顾真会杀掉她,她甚至觉得老顾不肯上来看看她,是因为对她有些愧疚,就好像她偷偷跑出去打电话给人家通风报信,责任都在他身上。她现在渐渐不再为自己做的事感到羞愧,就先替人家羞愧起来。
她大声叫喊老顾老顾。朴季醒腾腾爬上楼,告诉她老顾走啦。朴过来帮她解开绳子,给她倒一杯热水。她想洗脸,她想漱漱口,她多想换换衣服啊,可她更想问问小薛。
朴背对着她站在桌边,好像在研究那只灯泡。
“我带你去见小薛。”他告诉她。
她觉得心情轻松起来。毕竟——事情是可以讲清楚的。等明天,等他们那行动顺利完成,事情就过去啦。她可以帮忙去看着小薛,在这段时间内。至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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