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散文全编》第22章


我说过茶房的团结是宗法社会而兼梁山泊式的,但他们中间仍不免时有战氛。浓郁的战氛在船里是见不着的;船里所见,只是轻微淡远的罢了。〃唯口出好兴戎〃,茶房的口,似乎很值得注意。他们的口,一例是练得极其尖刻的;一面自然也是地方性使然。他们大约是〃宁可输在腿上,不肯输在嘴上〃。所以即使是同伴之间,往往因为一句有意的或无意的,不相干的话,动了真气,抡眉竖目的恨恨半天而不已。这时脸上全失了平时冷静的颜色,而换上热烈的狰狞了。但也终于只是口头〃恨恨〃而已,真个拔拳来打,举脚来踢的,倒也似乎没有。语云,〃君子动口,小人动手;〃茶房们虽有所争乎,殆仍不失为君子之道也。有人说,〃这正是南方人之所以为南方人,〃我想,这话也有理。茶房之于客人,虽也〃不肯输在嘴上〃,但全是玩弄的态度,动真气的似乎很少;而且你愈动真气,他倒愈可以玩弄你。这大约因为对于客人,是以他们的团体为靠山的;客人总是孤单的多,他们〃倚众欺〃起来,不怕你不就范的:所以用不着动真气。而且万一吃了客人的亏,那也必是许多同伴陪着他同吃的,不是一个人失了面子:又何必动真气呢?尅实说来,客人要他们动真气,还不够资格哪!至于他们同伴间的争执,那才是切身的利害,而且单枪匹马做去,毫无可恃的现成的力量;所以便是小题,也不得不大做了。
茶房若有向客人微笑的时候,那必是收酒资的几分钟了。酒资的数目照理虽无一定,但却有不成文的谱。你按着谱斟酌给与,虽也不能得着一声〃谢谢〃,但言语的压迫是不会来的了。你若给得太少,离谱太远,他们会始而嘲你,继而骂你,你还得加钱给他们;其实既受了骂,大可以不加的了,但事实上大多数受骂的客人,慑于他们的威势,总是加给他们的。加了以后,还得听许多唠叨才罢。有一回,和我同船的一个学生,本该给一元钱的酒资的,他只给了小洋四角。茶房狠狠力争,终不得要领,于是说:〃你好带回去做车钱吧!〃将钱向铺上一撂,忿然而去。那学生后来终于添了一些钱重交给他;他这才默然拿走,面孔仍是板板的,若有所不屑然。——付了酒资,便该打铺盖了;这时仍是要慢慢来的,一急还是要受教训,虽然你已给过酒资了。铺盖打好以后,茶房的压迫才算是完了,你再预备受码头工人和旅馆茶房的压迫吧。
我原是声明了叙述通州轮船中事的,但却做了一首〃诅茶房文〃;在这里,我似乎有些自己矛盾。不,〃天下老鸦一般黑,〃我们若很谨慎的将这句话只用在各轮船里的宁波茶房身上,我想是不会悖谬的。所以我虽就一般立说,通州轮船的茶房却已包括在内;特别指明与否,是无关重要的。
1926年7月,白马湖。
〃海阔天空〃与〃古今中外〃
有一天,我和一位新同事闲谈。我偶然问道:〃你第一次上课,讲些什么?〃他笑着答我,〃我古今中外了一点钟!〃他这样说明事实,且示谦逊之意。我从来不曾想到〃古今中外〃一个兼词可以作动词用,并且可以加上〃了〃字表时间的过去;骤然听了,很觉新鲜,正如吃刚上市的广东蚕豆。隔了几日,我用同样的问题问另一位新同事。他却说道:〃海阔天空!海阔天空!〃我原晓得〃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的联语,——是在一位同学家的厅堂里常常看见的——但这样的用法,却又是第一次听到!我真高兴,得着两个新鲜的意思,让我对于生活的方法,能触类旁通地思索一回。
黄远生在《东方杂志》上曾写过一篇《国民之公毒》,说中国人思想笼统的弊病。他举小说里的例,文的必是琴棋书画无所不晓,武的必是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我想,他若举《野叟曝言》里的文素臣,《九尾龟》里的章秋谷,当更适宜,因为这两个都是文武全才!好一个文武〃全〃才!这〃全〃字儿竟成了〃国民之公毒〃!我们自古就有那〃博学无所成名〃的〃大成至圣先师〃,又有〃一物不知,儒者之耻〃的传统的教训,还有那〃谈天雕龙〃的邹衍之流,所以流风余韵,扇播至今;大家变本加厉,以为凡是大好老必〃上知天文,下识地理〃,而〃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便是这大好老的另一面。〃笼统〃固然是〃全〃,〃钩通〃〃调和〃也正是〃全〃呀!〃全〃来〃全〃去,〃全〃得乌烟瘴气,一塌糊涂!你瞧西洋人便聪明多了,他们悄悄地将〃全知〃〃全能〃送给上帝,决不想自居〃全〃名;所以处处〃算帐〃,刀刀见血,一点儿不含糊!——他们不懂得那八面玲珑的劲儿!
但是王尔德也说过一句话,貌似我们的公毒而实非;他要〃吃尽地球花园里的果子〃!他要享乐,他要尽量地享乐!他什么都不管!可是他是〃人〃,不像文素臣、章秋谷辈是妖怪;他是呆子,不像钩通中西者流是滑头。总之,他是反传统的。他的话虽不免夸大,但不如中国传统思想之甚;因为只说地而不说天。况且他只是〃要〃而不是〃能〃,和文素臣辈又是有别;〃要〃在人情之中,〃能〃便出人情之外了!〃全知〃,〃全能〃,或者真只有上帝一个;但〃全〃的要求是谁都有权利的——有此要求,才成其为〃人生〃!——还有易卜生〃全或无〃的〃全〃,那却是一把锋利的钢刀;因为是另一方面的,不具论。
但王尔德的要求专属于感觉的世界,我总以为太单调了。人生如万花筒,因时地的殊异,变化不穷,我们要能多方面的了解,多方面的感受,多方面的参加,才有真趣可言;古人所谓〃胸襟〃,〃襟怀〃,〃襟度〃,略近乎此。但〃多方面〃只是概括的要求:究竟能有若干方面,却因人的才力而异——我们只希望多多益善而已!这与传统的〃求全〃不同,〃便是暗中摸索,也可知道吧〃。这种胸襟——用此二字所能有的最广义——若要具体地形容,我想最好不过是采用我那两位新同事所说的:〃海阔天空〃与〃古今中外〃!我将这两个兼词用在积极的意义上,或者更对得起它们些。——〃古今中外〃原是骂人的话,初见于《新青年》上,是钱玄同(?)先生造作的。后来周作人先生有一篇杂感,却用它的积极的意义,大概是论知识上的宽容的;但这是两三年前的事了,我于那篇文的内容已模糊了。
法朗士在他的《灵魂之探险》里说:
人之永不能跳出己身以外,实一真理,而亦即吾人最大苦恼之一。苟能用一八方观察之苍蝇视线,观览宇宙,或能用一粗鲁而简单之猿猴的脑筋,领悟自然,虽仅一瞬,吾人何所惜而不为?乃于此而竟不能焉。……吾人被锢于一身之内,不啻被锢于永远监禁之中。
(据杨袁昌英女士译文,见《太平洋》四卷四号。)
蔼理斯在他的《感想录》中《自己中心》一则里也说:
我们显然都从自己中心的观点去看宇宙,看重我们自己所演的脚色。(见《语丝》第十三期。)
这两种〃说数〃,我们可总称为〃我执〃——却与佛法里的〃我执〃不同。一个人有他的身心,与众人各异;而身心所从来,又有遗传,时代,周围,教育等等,尤其五花八门,千差万别。这些合而织成一个〃我〃,正如密密的魔术的网一样;虽是无形,而实在是清清楚楚,不易或竟不可逾越的界。于是好的劣的,乖的蠢的,村的俏的,长的短的,肥的瘦的,各有各的样儿,都来了,都来了。〃把戏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正因各人变各人的把戏,才有了这大千世界呀。说到各人只会变自己的一套把戏,而且只自以为巧妙,自然有些:〃可怜而可气〃;〃谓天盖高〃,〃谓地盖厚〃,区区的〃我〃,真是何等区区呢!但是——哎呀,且住!亏得尚有〃巧妙不同〃一句注脚,还可上下其手一番;这〃不同〃二字正是灵丹妙药,千万不可忽略过去!我们的〃我执〃,是由命运所决定,其实无法挽回;只有一层,〃我〃决不是由一架机器铸出来的,决不是从一副印板刷下来的,这其间有种种的不同,上文已约略又约略地拈出了——现在再要拈出一种不同:〃我〃之广狭是悬殊的!〃我执〃谁也免不了,也无须免得了,但所执有大有小,有深有浅,这其间却大有文章;所谓上下其手,正指此一关而言。
你想〃顶天立地〃是一套把戏,是一个〃我〃,〃局天蹐地〃,或说〃局促如辕下驹〃,如井底蛙,如磨坊里的驴子,也是一套把戏,也是一个〃我〃!这两者之间,相差有多少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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