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武器》第50章


“哲学系怎么样?”我问。
“胡思乱想和胡言乱语也能算是一门学问吗?”父亲否定了我的选择。
“历史系怎么样?”我看着眼前的科系表问。
“历史都是假的,只存在于统治者和弄权者的脑袋里,你学那玩意干吗?”
“是人民创造历史的!”我严肃地纠正爸爸。
“这没错,儿子,可是写历史和篡改历史的不是人民,而是那些统治者和当权者的御用文人们。”
“那我去当记者,好不好?”
“不行,当记者经常要下乡到农村采访,搞不好还被分配到农村基层工作……”
我面前的科系专业表已经到尽头了,我不知道怎么办地看着爸爸。他却突然兴奋起来。
“有了,学习国际关系,这里有,你看,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专业在湖北招收两名学生……”
不错,这国际关系专业和农村是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世界,两个概念,父亲终于找到了可以让我永远脱离农村的专业。
复旦大学录取通知书送过来后,父亲高兴得两夜没有合眼。他告诉我,这国际关系是要出国,是要在国际舞台上跳来跳去的,绝对不会回到农村。他还告诫我,千万不要回到农村来,而且我们本来不属于农村,我们本来就不是农民……不要学你的哥哥姐姐,他们已经完蛋了……
我离开家乡前往上海复旦大学国际政治系学习,从那以后,一种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孤独一直陪伴着我……
*****
我知道每个人都会或多或少又或者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年龄阶段感觉到某种孤独,有的人在人群中感觉到特别孤独,有的人在高朋满座时也会流露出寂寞,有的人在举目无亲时感觉到孤苦伶仃,有的人在无缘无故的时候感觉到无依无靠。我身边的人也一样,各人有各人的孤独。例如周伯伯,他到老来退休,老伴突然离他而去之后,感觉到举目无亲的孤独;梁科长总是抱着一副打尽天下不平事的心态却干着维护天下不平事的工作,心里时常有孤独也不足为奇。至于美丽大方的媛媛,哪怕是在和我卿卿我我的时候,也会突然走神,那时我感觉到她的人虽然还在我身边,心却孤独地徘徊到神秘的地方去了……每个人的孤独都各不相同,唯一相同之处,是大家都认为自己的孤独才是真正的孤独。
我的孤独也是真正的孤独,我的孤独好像是融进血液里。我试图找到自己孤独的原因,但一直没有成功,或者说我始终无法确定。
离开父亲,离开湖北农村后,那种孤独就如影随形地跟上了我。我觉得自己始终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在大学里已经有这种情况,全班有一半同学来自上海,另外大多也来自全国的城镇,全班来自农村的只由三位。但由于父亲没有让我说自己是农村的,所以这三位里并不包括我。我从来没有下地干活过,对农村的情况并不了解,所以大家也没有人认为我来自农村。在后来的生活中,我尽量避免暴晒在太阳下,结果皮肤越来越白净,后来慢慢地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我是来自农村的了。
毕业后分配到上海外事办。这里就更加让人忘记农村,因为当时整个外事办,没有一个真正的农民出生。事实上,在我后来从事的各种外事等工作中,我没有碰上农村来的同事。而我自己,几乎从来没有被同事认为是农村来的。我的皮肤更加白净,我的风度更加翩翩,我尽力改掉乡下口音……而且我开始如饥似渴地读书,让自己无论从外表还是内里都更加像一名城市的知识分子。
然而,我感觉到孤独!我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我和周围的同事始终保持了距离,可是这一切都是我的感觉,事实上,我已经很适应大城市的生活,同事们都认为我是来自城镇的。
为什么?
也许虽然在外表上改变了自己,脱离了农村,可是在骨子里,在血液里,我还是一名农民,这种农民的意识和感觉,让我置身于城市和“国际关系”的大舞台之上时感觉到格格不入……
我不是农民,我不应该是一名农民,我也不可能是一名农民呀!
可是什么是农民?我看到很多以前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们在自己的简历上写上:当过农民。于是我想,这农民就像工人教师和解放军一样,大概可以算成是一种职业,你可以去当几天农民……可是我又一想,却觉得不对劲,就拿父亲来说,从1968年被开除回到农村,他后来一直在当农民干农活,可是我怎么也不认为父亲是一名农民,这并不是因为他自己不承认自己是一名农民,而是我从他的行为和思想方式上,找不到那些我认为中国农民必须具备的特性。
这让我突然想,也许农民不是一种职业,例如你看到街边的盲流,他们大多是非常年轻,中学毕业就出来打工,而且其中绝大部分并没有干过农活,可是当你看到他们后,你都会毫不犹豫地说,他们是农民!
于是我又想,也许农民代表了一种思考方式和行为模式吧。也就是说,只要你像农民一样想,像农民一样动作,你就是农民。否则,哪怕你上过山,下过乡,干过农活等等,都不能称自己为农民。
我的姐姐哥哥是农民,这点连父亲也同意。他们早出晚归,农忙的时候脸朝黄土背朝天,农闲的时候,上山砍柴,种果树养木耳,他们不像父亲一样一心一意想着离开农村,他们虽然也知道城市好,但他们也知道自己属于农村,他们安分守己,他们无欲无争。
昌威也是没有干过农活的农民,这点谁都无法否认。后来就算他读了那么多书,我始终知道他是农民,最主要的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掩盖自己是一名农民,一名农村来的盲流的事实。而我就不同了,我一直在掩盖自己是农民或者从农村出来的事实,以致在城市里我孤独了这么多年,我的孤独大概来自于我的农民出身和自己不承认自己是农民的矛盾心理。
和昌威的接触慢慢让我有所觉悟,虽然对昌威信中的想法和提法感到突兀,因为他的那些提法和想法,拿给文明的城市人来看,简直是大逆不道,但从自己内心深处,对了,如果心中有一扇门的话,从门那边深深的地方传过来的感觉,却让我站在昌威一边。这些年,我关闭了自己内心深处的一扇门,我强迫自己像城市人一样思考和看问题,可是我却是来自九亿农民的,我属于那九亿农民……就这样,每天我都挣扎在人世间这种鲜明的对比,这种世界上最大的不公正,这种地球上最丑恶的贫富悬殊之中……
我能不孤独吗?!我能不变态,能够不精神分裂?到今天,我还能够不彻底垮下来已经是万幸了。
昌威让我认识到我原来是一名农民,而我曾经试图用城市人的世界观去教育引导昌威。我就是在自觉地学习中,把自己变为一名“城市人”的。我模仿他们的行为和思考方式,最后我顺着他们的思路去思考,踩着他们的脚印去前进,我反感昌威的“不成熟想法”,我认为他“像个农民一样看问题”……可是在内心深处,我深深同情昌威的想法,而且深有同感……
如果说和梁科长和王媛媛在一起,让我感觉到孤独的存在,那么和昌威在一起,让我渐渐发现我孤独的原因,但当我和周伯伯在一起时,是我唯一不感觉到孤独的时候。
周伯伯博大的胸怀仿佛超脱了俗世的一切划分,让我感觉到自在和自由。
因为孤独我才开始写小说,父亲为了让我永远不要回到农村,而把我“推上了国际舞台”,可是……从那天以后,我的心中始终被两种水火不相容的东西冲击——农民和国际关系——这两种东西在我心中都有一定位置,而且互不相让,互相排斥斗争,让我时时感觉到残酷的痛苦和孤独。当我徜徉在意大利水城威尼斯,当我在性爱与大麻之都的阿姆斯特丹想放开玩乐的时候,脑海中总是涌现出日益荒凉的家乡的小村庄,这让我几乎总是心里堵着什么,无法真正快乐。可是我知道,父亲曾经想斩断我的根,因为他明白,在你无能为力的时候,连着那根茎,只有无奈和痛苦,然而却很不成功。父亲在农村一辈子,仍然不是农民的同时,一天农活没有干过的我,却有很大一部分是农民。一位像我这种穿上西装打扮得像个‘人’一样的外事工作者,如果脑袋却大部分属于农民,那种格格不入和孤独是可想而知的。于是,我辞去了公职,一个人如盲流一样南下广州……
在我万般无奈的时候,我发现小说却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把盲流和国际关系联系起来的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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