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祭》第92章


莹儿悄声没气的,怯怯的,有种歉疚,不敢和公婆对视,仿佛憨头的病是她造成的。
“馍馍渣凑个锅盔。”老顺用力吐出一个烟蛋,绕了烟袋,跳下炕来,吩咐道:“见谁都张一次嘴。一块也成,几毛也成,能凑多少就是多少。凡是认得的人,都张一次。”灵官妈说:“也成,谁家不遇事呀?长心的都会帮凑几个。”
猛子说:“我不去。”老顺恶狠狠瞪他一眼:“你不去吃屎去。”猛子说:“挨门挨户我张不了那个口,反正我给生发个百儿八十的。”“也成。”老顺说。
午饭后,老顺从村东开始,灵官妈从村西开始,挨家挨户,说同样的话,求同样的事。憨头住院是件大事。村里人尽了自己的力帮。半天过去,总共借了八百五十元五角。猛子也借来八十二块钱。老顺叫猛子将各家的借款数记下。老顺向来丢三落四,记性不好,可这次哪家几毛哪家几块却记了个清。
第十七章(4)
次日,老顺打发猛子去城里送钱。猛子却说他正打算出去挣些钱。老顺忽想到猛子做事向来毛手毛脚,叫他送钱,自己心里不放心,就自己坐车进了城。
(3)
老顺进病房时,憨头正打吊针。那个患了肾结石的老头,正哎哟呻唤。听灵官说,这老头已动了手术,白挨了一回刀,刀口拉开后找不到石头。听说手术大夫用针在那个肾上刺了个遍,却没找到半星石头。老头子脸色发白,边哎哟边骂大夫是吃稀屎的。
“气卵子”劝道:“算了,算了,别骂了。你还算幸运,没给你把肾全割了扔掉就算不错了。知道不?有个人左腿得了骨癌,却叫大夫把右腿给锯了。”
“就是。报上说了。”皇城人应和道:“有个干部左肺得了癌,动手术时倒把右肺切了。本来还有活的希望,这下,全完了。……还有个姑娘,得了阑尾炎,却叫大夫把子宫切了。”
老顺一听,白了脸,拉了灵官出门,到走廊无人处,说:“听见了没?这世道,该花还得花。”灵官笑笑,说:“花了,该花的花了。”“多少?”老顺急急地问。“五百。都给了主治大夫。本来,还要请那些人吃一顿的,主治大夫说算了,他给他们说说。”“请就请一顿,该花的还得花。”灵官笑了:“请不起呀。吃一顿,没个几百下不来。”老顺惊得张了口,半晌呼不出一口气。
老顺将报纸包的一大包零钱给了灵官,说:“九百。……总算把那几颗糇食保住了。”灵官又给了爹,说:“带多了不好。先放在家里……最好到银行换成整的。零的,拿不出手。”“凭啥拿不出手?零的也是钱。”“不凭啥,人家怕麻烦。”老顺便将那包报纸包着的零钱装进了破纤维袋子。
等憨头输完液体,父子三人出了医院,进了饭馆。老顺说:“你们吃。我带了馍馍,刚吃过。”灵官埋怨道:“吃顿饭能花多少?你细,细了多少年,也没见细下个财把把儿。”憨头也说:“就是。这么远来了,不吃咋行……我吃不多,一点点,多了胀得难受。”老顺说:“你放心吃。人是铁,饭是钢。人全靠五谷长精神,细啥哩?”憨头说:“我是真吃不多。吃上难受。”老顺望望憨头又黄又瘦的脸,心里不由一沉。灵官要了三碗炒面。
老顺问:“那个疙瘩长了没?”“长了。”憨头说,“吹气似的。头一回做B超,才八厘米。第二回,就十五了。现在,我估摸快二十了吧。”见老顺沉了脸不再说话,灵官就说:“吃饭就吃饭,不说别的。”憨头说:“快动了。任它长多快,一刀剜了,就好了。”
灵官说:“就是。”望老顺,老顺却恍惚了眼,不闻半点声息,半天才往嘴里拨一点面条。
吃过饭,父子到街上转了转。老顺说:“你们还是回去吧。没钱,有个啥转头?”辞了儿子,去车站。一路上,心里噎噎的难受,老觉得天阴着。街上人多,但都进不了老顺的心。他心头晃的老是憨头黄瘦的脸。
第十七章(5)
路过东小什字,见一个瘦老头正给人算命,正“朱雀玄武”乱七糟八说得起劲。老顺驻足,见一人被算得头点得像吃食的公鸡一样,就也想算算。等个机会,对那老汉伸出了手。老汉摆摆手说:“我不看手相。我推八字。”老顺不知啥是八字。老汉便解释了一番。老顺慌了:“我只知道我是属牛的。正月十八生的。哪一年,我不知道。啥时辰也不知道。谁管这些呀,活得稀里糊涂,娘老子也没说过。”老汉一听,笑了:“没啥。不推八字也成。给你赶个流年。”说完伸出右手,用拇指在各指节上点了一阵,说:“你是白虎入命。今年家里不利顺。破财不说,还得担些惊恐。”老顺一听,连连点头:“就是,就是。我儿子正住院呢。”老汉说:“破财倒是小事,就怕遇个丧事呀啥的。”老顺脑中嗡了一声,忙说:“不会吧?不会吧?”老汉一本正经说:“我这是按你的流年赶的。”老顺说:“有没有禳解的法子?”老汉捻捻胡须:“这个嘛……”老顺掏出了脏兮兮的钱,多是角票,从里面挑了五张一元的,递给老汉。老汉望一眼老顺和他手中的那些钱,摇摇头,说:“算了,你是个老实人,我也不要你的钱。留几个,吃碗饭吧。”老顺却把那几张票子放到卦摊上,说:“钱是小事。能保住人,给你个牛都愿意。”老汉笑笑,说:“也好,也好。”说了禳解法:找七家面--找七个人各捏一撮也成--和了,捏一只白虎,送到正西,再烧七张黄钱。老顺问:“啥黄钱?”“就是金钱。”“啥金钱?”老汉笑了笑,从一个袋子里掏出一叠黄纸,上面印着红色的怪样怪样的图案。老头数了七张,递给老顺。老顺问多少钱。老汉道:“算了,送你,省得你到处找。”
老顺心里一热,有种想给这老头磕头的欲望。
见老汉又将目光转向身边另一个人,老顺便悄悄退出身子。心里已多了份信心,背债和憨头的病引起的不快就淡了些。
这时,街上的景物才进了老顺的心:忙忙碌碌的行人,茶摊上哗哗啦啦的麻将声,瞎仙嘶哑的嗓门和三弦子的嘣嘣声……老顺觉得这一切很遥远,遥远到另一个世界了。所有的人都很幸福,最不幸的是他。他盼着憨头的病快些好,这样他也许就快乐了。心上一有事,人就很难快乐。又想,憨头的病好了,灵官猛子的媳妇又该愁了,兰兰也没个娃子……他觉得许多事在他身前身后围着等着,一见他心里有个空隙,就要挤进来。于是,他知道这辈子是无法轻松快乐了。算了,他想,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该着这么个苦命。苦就苦吧。
上了车,老顺仍闷闷不乐。他找了个车尾的位子坐下,这里安静些。心里的喧闹太多了,脑中像塞了把麦草似的乱。
他又记起了那个老汉教给他的方儿。记忆倒没有背叛他:七家面,七个人捏也成。面老虎,西方,金钱……想到金钱,老顺的心晃了一下,他怕自己慌乱中没拿,或是无意中丢了。找了一阵,终于在用来装钱的最里面的衣袋里找到了它。数数,不错,正是七张,只有一张缺了个角儿。老顺后悔当时没留意,应该换一张。又想,人心不足蛇吞象。人家已白给了你七张,不就缺个小角儿吗?阳世上的票子缺个小角儿都能用,神鬼的肯定也一样。老顺放了心,小心叠好那几张黄纸,包了手绢,仍放进最里面的衣袋里,按按,手感觉到了那个凸起的方块,才舒了口气。
第十七章(6)
放下了金钱,憨头的脸又进了心。他想起了憨头说的那疙瘩吹气似的长,心又嗵嗵嗵跳起来。哪有肝包虫那样长的?毛旦的老子得过这种病,那个疙瘩也不见怎么长。总不是……那种坏病吧?老顺不敢想那个字。这个念头一出现,老顺觉得天塌了。白头老子送黑头儿子,世上没有比这更惨的事了。他简直不敢想。日他妈,这老天爷真瞎了眼,有病叫老子得也成,叫年轻人好好活。
不过,大夫说是肝包虫,还做了几次啥超,想来是不错的。大夫又不是吃舍饭的。还有机器,听说那机器是从外国进来的。洋鬼子能日鬼得很,造的东西能把肚里的啥都看个一清二楚。用洋鬼子的东西看病,想来是看不错的……不是那种病就好。现在,倒真希望是肝包虫呢。
车开了,发动机在嗡嗡。老顺的脑子也在嗡嗡。车走时,老顺有恶心的感觉。老毛病了。
(4)
当晚,灵官妈就到七个人家各要了一撮面,--本来,七个人捏七撮也成,但灵官妈觉得还是七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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