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净沙》第86章


“你给老子回来!”牛根实喝了一声,就又回屋睡觉去了。他等。
他就等现场会这一天。
按说,牛根实应该请到主席台上坐,事先也有人提过这建议。毕竟他是沙湾村一个人物,毕竟,他曾带着全村人,以愚公移山的精神毁过林、砍过树。江长明考虑他刚从那种地方接受完治安处罚,心情一定不太好受,再加上跟枣花有别扭。来了不要再生是非。玉音也是这个意思:“算了,最好不要让他来。来了,还不知闹出啥事儿哩。”因此就把这建议取消了。谁知……
牛根实来时,主席台上已坐满了人,台下也是黑压压的,红线一撤,沙乡人就往里挤。就跟抢东西似的,怕挤晚了抢不到,其实台下是没东西的,就有喇叭里响出的声音。震得人耳膜疼。年老者就又记起了若干年前,好像也是这样的场景,也有主席台,台上也坐满领导。台下人比这多,周遭四个公社二十多个大队的人全来了。挤得沙窝子里脚都放不下。不过那时候人胆小,喇叭里喊啥就听啥,不像现在,喇叭里喊着不要高声说话,偏说,声音扯得一个比一个高,生怕扯小了耳边的人听不到。喊着两边的人小心脚下,不要踩着树苗了,偏就听不着,硬往树林子里挤。挤得六根都要骂娘了。六根按规定唱完了半小时,耍完了人,就把头上的白毛巾取掉,拿根长长的树枝,喝叹起往树林里乱挤的人。人们像是故意逗六根,六根不让进的地儿,偏进,脚踩进去还不算,还要把话扔出来:“羊倌,你的相好的哩,咋还不出来?”“羊倌,今儿个是不是要给你们成亲啊,瞅这热闹,快去,把新娘子抱出来。”
“抱你妈个脚后跟,叫你爹抱去!”六根骂着,照准那几个不要脸的就是几枝条,沙窝里立刻爆出一片子哄笑,兴奋的人们全然忘了脚下是正在生长的小苗,就听得噼噼啪啪一阵,不少树苗踩折了。
“我日他妈妈,我的树苗!”
喇叭里喊大会开始了,工作人员各就各位。
就在这时,牛根实气势汹汹地翻过了三道梁子,为了不引起别人警觉,他跟老婆苏娇娇分两个方向,朝红木房子逼近。没有人注意到这情况。
大家都被热闹吸住了。
等发现时,牛根实两口子已把枣花堵在红木院门前。“你先不要走,我有话哩。”牛根实说。
“就是,有话哩。”苏娇娇附和。
按计划,牛枣花进会场要晚一点,大会第五项才是请她做事迹报告,也就是发发言。考虑到她的身体状况,没安排她在主席台就座,让她在第三项开始时往外走,然后在会场外稍等一下,就轮到主持人请她了。可这天的牛枣花像是等不住,会议刚一开幕,她就催玉音:“该走了吧?”气得玉音抢白道:“你看你,一阵子蹬住腿不去,一阵子,又恨不得第一个去,早着哩!”枣花讪讪地笑笑,她啥都准备好了,穿戴一新,头上还特意围了条新头巾。玉音嫌难看,不让她围,她说你懂个啥,这是乡里,不是你们城里。讲啥她也想好了,她打算豁出去,不讲自个儿,就讲那个人,讲他这辈子,为沙乡,为腾格里,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如果真要颁奖状,就该颁给他!她还想讲,这树,一半是她种的,一半,是那个人种的,钱也是他出韵。他的确占了公家的钱,但他没花在自个儿身上,全花在了这树上,花在了这沙窝窝里。她甚至还想,把那个人留给她的钱,还有写给她的合同,都拿在会上,让公家看,让大伙评。如果该她得,就得,得了还得花在这沙窝窝里。如果不该得,谁想拿。拿去。就是不要再说他一句坏话!
坏话伤人心哩,活人的心伤,死人的心,更伤。伤不得呀!
拾草几个看她魂不守舍的,就笑:“枣花姑,你今儿个,像个明星,等会到了台上,一定得讲好呀,让那些大领导看看,咱枣花姑,当年可是数一数二的铁姑娘哩。”
一听铁姑娘,她就更耐不住了,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回到了大会战中,条件反射似的,就往外走。等拾草她们撵出来时,牛根实跟苏娇娇,已恶煞般堵在了面前。
“听见没有。我有话哩。”牛根实又说了一句。
“今儿个你甭装聋子,也甭装哑子,得把话说清楚。”苏娇娇的声音比牛根实还高。
枣花怔住了,怔得不是个一般,她决然没想到,哥哥和嫂嫂,会在这时候到沙窝铺来。
“你们……”她的嘴唇动着,脸色刷地疹白。
“啥你们我们的,进屋去,有话说哩。”苏娇娇说着,就要上来拽她。牛根实恨了女人一眼,道:“就在外头说,身正不怕影子斜,没啥见不得人的。”
“哥……”
“你还知道我是哥哩,哟嘿嘿,亏你还认得我这个哥哩。我问你,你上哪去,他们给了你啥好处?”
“哥……”
“我问你,姓郑的是不是跟你签了合同,要把三代卖的钱分你一半?”
“哥……”
“我问你哩,哥长哥短的顶啥用!说,这林子,你打算咋个处置?”
“咋个处置?”苏娇娇跟了一句。
这时节,就有人朝这边跑来,先是三五个,接着便多,一听牛家兄妹吵上了,哗,就有一大片,朝这边涌来。
“你倒是说呀!”牛根实狠跺了几下脚。
“说啥哩,人死到医院,你们不来,今儿个人救活了,你们倒是腿快!”打院门里边说边扑出来的,是玉音,她就迟了这么一会儿,就给出事了。
“一边去,没你的事!”牛根实喝道。
“音儿,你进屋去。”枣花强忍着泪,她不想这一幕让音儿看见。
“让开。我看今儿个,谁敢拦我姑姑!”玉音说着,就扶了姑姑,往前走。苏娇娇猛地往前跃了一步,她那么大个身子,再叉着腰,就把路给封死了。
“让开!”玉音逼视住母亲,这一刻,她的心不知有多难受。但她知道,再也不能让姑姑受委屈了。
“我不让开,能咋?”苏娇娇真就成了母老虎,连她自己都觉得像。她这一耍横,立刻就让看热闹的人有了兴头,沙乡人哪个不知,方圆几十里,就数她耍横耍得歪。
会场开始乱,台上的人伸直了脖子往这边瞅,不清楚发生了啥事。县上的干部急匆匆的赶来看真相。
羊倌六根也撵了过来。
“这是我们大人间的事,没你娃掺的嘴,你一边去。”一看围观的人多,
苏娇娇越发有劲儿了,这辈子,她就喜欢个人多,人多才有个吵头。
“你是个啥大人,有你这么当大人的?”六根隔着人群,猴急地甩过来一句。
“你是哪儿冒出来的鳖,没人说话了让你说来了?!”牛根实一看羊倌都掺了进来,心里窝的火,哗,给点着了。
“我是维持会场的,你们闹事到家里闹去,今几个是大会哩,闹不得。”六根说。
“老子等的就是大会,顶个白手巾当官帽,我看你是放羊放出病来了。”
这一吵,门前就越发乱起来,拾草几个见状,也你一句我一句,数落起牛根实的不是来。牛根实起先还心虚,还不知道能不能真的吵下去。这一下,不虚了,反正是吵,不如鱼死网破,吵他个地翻天。
吵!
工作人员拦挡,压根儿不顶用,牛根实两口子唾沫渣子横飞,吃人一般,一句让人的话也不说。吵着吵着,就把要害吵出来了。
“今儿个你不把合同拿出来,休想到会上去,要丢人就丢到底,反正我是没脸了,你也甭想长脸!”
“爹!”玉音心里,不只是恨了,啥都有。她眼看就要拿手捂住爹的嘴巴了。
“少叫我,我不是你爹!”莫名地,牛根实就吼出这么一句。
刷一下,门前静了,真的静了,所有的人,包括县上那几个干部,全都让这话惊住了。
沙窝铺瞬间被死一般的气息罩住。
如果就这一句,事情怕也不会出那么大,就当是气话。人们怔一下也就过去了。谁家的父女都一样,气急了,啥话都有。偏偏,不是这一句。
一听男人把实话端了出来,苏娇娇迫不及待就喊:“就是,背了一辈子名,不背了,冤。音、头,喊爹到省城喊去,他姓郑!”
刷,天地像是死了般,人们的呼吸全都没了,脸色一个比一个赤白。天下哪有这样吵架的,哪有这样……
“老天爷啊——”羊倌六根跳着蹦子,恨不得在地上跳出个窟窿,把自个儿先藏进去。
刚刚赶到跟前的常八官正巧就给听见了这句,扑腾一声,倒在了地上。玉音的脸色在变,点点儿的,在变。身子,已看不出是抖,还是在抽搐。总之,这话像雷声一般,将她击中了,彻底击中了。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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