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程》第41章


“下山吧。”她冷清的说。
他探前的身体尴尬停住,他想他刚才不应该提起他曾见过陈惠萍这件事。可是,这是终须面对的事实,她和他要做的只有接受。她原谅,他赎罪。他缓缓将烟踩在地上,然后站起来。
唐启孝拉着离离的手下山。
穿过溪流和竹林,他将她的手攥的疼痛,离离一手抱着骨灰盒,一手被他拉扯的近乎趔趄。
行至云别寺的路口处,唐启孝驻足。不容分说,他拉着离离进了寺院。
不灭的香火将庙堂熏的安宁沉静。
正殿里,黄幔缭绕中有三尊高大的楠木佛像庄严端坐。阳光射进古旧的窗棱,尘土乱扑。
见有人步入,一角的灰袍和尚停下了念经,他走至佛龛案前,等待为拜佛的人击磬。
三尊佛像,在离离眼里尚分别不出有什么不同,好在每尊佛前有木牌注释。唐启孝拉着她,走至左手边第一尊大佛,佛前木牌上写着,燃灯古佛。
他跪地叩拜,嘴里念念有词,离离听见他说,相忘于江湖。
悠长清凉的磬声随他每次叩首响起,离离瞥见那木牌上“燃灯古佛”四字下面,尚有三个小字,“过去佛”。他在对过去说,相忘。
第二个是正中的释迦牟尼佛,现在佛。
殿中人影寥寥,唐启孝依次跪拜。在磬声余韵中他又走到第三座佛像前,当他双膝跪在圆扁蒲团上时,才意识离离一直不曾跪拜,他拍拍身边另一只蒲团,示意她在身边跪下。
这尊是弥勒佛,未来佛。
香火缭绕中,他双手合十,仰望佛祖,虔诚祈祷说,“长相厮守”。拜下去,他额头结实的触碰灰黑色的地面,发出闷响。
长相厮守。
他们过去种下的业,在现在纠结,渴望未来永恒缠绵。过去,现在,未来。在庙堂中她忍不住生起悲悯的心,三下击磬,击中了离离心的最深最深处,她哭了。
“傻瓜,哭什么?”唐启孝转过身来擦去她脸颊的泪水。
“佛祖不会答应你的。”
“我心恭敬虔诚,他为什么不答应。”
“佛讲人生的本质是无常和不浪漫。你却偏偏祈求‘长’的永恒和‘相厮守’的浪漫。佛不答应你。”
他与她跪立在佛前,他双手托她的脸,问,“那,你答应吗?”
她答应吗?不,唐启孝,她要的了结,倒底不是厮守。她不说话,他只能拥她入怀。
“阿弥陀佛。”击磬完毕的灰袍和尚,慈悲开口,“金刚经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善哉。”
经文奥妙,两人均不得其所以然。他们只是红尘中不得解脱的俗人,执着,混沌,在佛前跪着相拥。
和尚双手合十,行礼,然后回到角落的小桌上继续做功课。随着经文唱诵,手中棕红色念珠缓缓拨动。
冷风穿过寺庙,帐幔沙沙作响。菩萨低眉,佛祖慈悲。
他开车过来,就停在火车站旁边的停车场,她同他去取车,两人开车往东都去。
他见她一路上捧着的陈惠萍骨灰盒,问她:“不安置在寺里?”
“不,她又不信佛。”
“她信什么?”
“信我爸爸。”
他把着方向盘的手并没有动,眉毛微微皱在一起。 
“还记得云山站牌那里吗?我要去那里。”
要来的,最终要来。
云低树茂,厚厚的云影子,一块块的照落在山的缓坡上。正午艳阳下的树木浓郁成绿的底色,哗啦啦,划过他刻满往事的脸庞。
于是他握方向盘的手在她手心里划过,车子如她愿,朝云山车站驶去。
他们从后山进去,爬上山头,由上往下的驶来,就如回东都的那趟大巴的方向。离离如愿打开车窗,任风擦的皮肤发紧,细长摇曳的格桑花在烈日底下粉嫩盛放。她闭上眼,慢慢等待,鼻尖萦绕着青草树木的味道,当那味道由松树变成山毛榉,当格桑花变成了萱草,她就知道,到了。
车子在掉漆的绿色站牌前面停下,“嘭、嘭”两声车门开关的声音在空旷的山间回响。
她的双脚踩上那片柏油路,放眼望去,悬崖处丛丛萱草开的正盛,橘黄色娇嫩的花朵围绕着破旧的铁栅栏……梦里来过多少回的地方,今天她终于与他一起前往,终于,要结束了。
是那一根铁栏杆吧,她在前面放了六块鹅卵石,她记得。她抱着惠萍姨妈的骨灰,朝悬崖边走。他紧跟其后。
“你记得这里吗?”她问他。
“我记得。”
“你知道我是谁吧?”
“我知道。”
“早就知道?”
“一开始。”
“一开始?”
“一开始。我知道疏疏是谁的女儿,自然也知道你。”
一开始,他就是明白事情的人。
“一开始,你就爱我吗?”
离离打开手中的骨灰盒。骨灰出手,海风就急蹿而至,灰白的粉末迅速消失在天空。姨妈,你去的那么迫不及待,你是如此深爱爸爸吗?她一把一把的,从盒子中将骨灰抓出。
“有些事,你会觉得它不可能发生,可是,它真的发生了。那就是我知道你是谁,但我依然爱你。”唐启孝走到她身后,从后面抱住她,他裤子碰到了铁栏杆发出撕拉的摩擦声。“我知道你是谁,但我愿意爱,因为爱比恨要珍贵多了。我们之间可以化解一切,我以为我来的及赎罪。我想化解你心里的芥蒂,做一切你想喜欢的事。离离,你让我用一生去赎罪,好吗?”
“赎罪,赎哪一种罪?你以为我相信那是一场意外?爸爸的死,法院说是自杀,可我不相信。”
“你要相信。……十年前,我开车到这里,他站在这里,这是意外。他口袋里有遗书。”他说谎的时候眉头紧锁,目光灼灼,离离回仰着头看他的眼,差些被烫。
她笑了,笑着又撒了两把骨灰,然后将盒子倒空,惠萍姨妈的精魂义无反顾的拥抱爸爸离去的地方。
“我没有读到他的遗书,但我依然知道。十年前的那个夏天,爸爸只是想走到这里。” 
她回过头来望着他,嘴角弯弯,柔情脉脉,企图为他焦灼的情绪降温。她记起赵钧霞说的那个演戏的理论。唐启孝,真的是个好演员,演孝子,演成功的商人,演好丈夫。现在,他演一个无辜的肇事者,演的也如此逼真,她如果没看见,她会相信他。
看着离离的脸,唐启孝额上渗出细汗,抱着她的手臂微微颤抖。他洞察世事,他了解离离这样的表情意味着什么。
那就是,她知道真相。
她将骨灰盒换至另一手,伸出干净的指头,轻轻擦掉他额头的汗。就像抹掉十年来扎在她心头的荆刺,她几乎听见了哗啦啦剥落的声音。
“他没有撞向你,他只是想从这里跳下去……你从山路那边超速驶来,发生了车祸。那是一场意外。……我说这是个意外,因为这前半段是个意外,可是后面就不是了。你早就知道我爸爸是谁了,但你并不心虚,也不愧疚。因为你以为你做的事情不会有人知道,你以为我除了相信你没有其他选择?”离离伸出沾满灰白骨灰的手,指着下坡路的岩石,“那天,我就站在那。你没有看见我,你不知道我是目击者吧?”
他底气不足,抱着她的手彻底松了下来,疲软的靠在了铁栏上。
离离歪头看他的样子,她想起车祸的惨烈,他的无情,悔恨的泪水汹涌而出。
“这本来是个意外,孝。我爸爸打算自杀,他正在向这个悬崖边走着,你从拐弯处疾驶过来,将他撞了。他被弹出了很远,落在离我不过十来米远的地方。你从车上下来,你站在他跟前很久很久。然后你上了车,然后发动了车子,你的黑色雪铁龙压过我爸爸的身体……”离离用手比划,“……车轮压过他的脖颈胸口……我能听见骨头碎裂!我能看见血花迸流!我什么都看见了!我看见你再次下车,确定他死了,然后你擦干净车上的血迹,以为没有人看见你的所做所为,你驱车了离开现场……”
场景重现,噩梦再临,泪水从她脸颊流下,垂直打落在地上的萱草花上,花瓣颤歪歪。
他什么都知道,却偏偏不知道她是目击者。他以为他离婚卖掉公司可以赎罪,他以为他们可以忘记过去,从此可以相濡以沫……所有的以为都建立在她不知晓事实真相的基础上。 
他望着她,想去倾身安慰而不能,只剩下无尽的沉默。
“那时的唐启孝吆,意气风发,事业蒸蒸日上,当然不能被一个不识时务的车祸事件拖累……当时,如果你知道他怀里揣着遗书就好了,就不会灭口。他本来还活着的,当他被撞飞落下的时候,他还在喘气。……你碾过后,他才死掉。唐启孝,那本来是意外,可是后来是……谋杀。”
离离越来越气,控制不住自己激烈的情绪,她已经感觉到头痛。
他俯在铁栏上低头不语。
“我多想你死,十年来,我每日每夜的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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