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寒》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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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由自主“哦”了一声,随手提起壶来为我冲水添茶,不知为何,她一时竟出了神,直到杯中水溢了出来,她才觉察。而我仿若不知,只望着杯中舒展起伏的碧绿茶叶,对她说:“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她沉默不语。
我想了一想,放下了茶杯,说:“还是给你自己看,要来得明白。”说完就起身去打开我搁在一旁的公文包,将一叠文件交给她,“所有的文件都在这里,个中曲直,你慢慢看了就明白了。”说着我便起身告辞。
她挽留我:“说了一夜的话,你吃了早点再走吧。”
我摇头:“喝了你一夜的好荼已经足矣,不打扰你了,我还要快去机场,早餐飞机上会准备的。”停了一停,欲语不止。
她还要说什么,忽然听见门响,我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小女孩穿着睡衣拖鞋,从房间里姗姗而出,见了美晴,叫了一声,:“妈咪!早安。”
我心底一震,而美晴回过头去看到犹有娇憨睡意的小女儿,不由得微笑:“乖乖,早安!”
那小女孩看了我一眼,很有礼貌地叫了声:“阿姨,早安。”
笑得露出两个小酒窝,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清澈似可倒映出整个世界。
我早已经呆掉,喃喃地说:“资料上从来没有提到你有个女儿。”我慢慢蹲下去,仿佛怕惊动什么似的,仰起脸来,轻声答:“乖乖,早安。乖乖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答:“阿姨, 我叫悔之。”
我回头看了美晴一眼,我想我的眼中一定是充满了复杂莫测的情绪,而她终于轻声说:“孩子一直在读寄宿学校,这几天因为她感冒了,我恰巧又有空,才接她回家来,她是很少见到我的朋友们的,所以你并不知道她的存在。”
但我经过最详细缜密的调查,怎么可能漏掉这个孩子的存在?她到底用了什么方式,才可以掩盖这个孩子的出生?
我顾不上多想,因为天真烂漫的孩子一直好奇地缠着我问东问西:“阿姨是做什么的?”
“我是律师。”
“律师是什么呀?”
“律师就是一种职业,专帮人处理法律上的麻烦。”
悔之似懂非懂,又问:“那律师阿姨你也有女儿吗?为什么阿姨你看到我,样子好奇怪。”
我的眼底似乎有潮热涌动,我仰着脸说:“不,孩子,我只是觉得高兴。这世界上,总有些事情令我们后悔;也总有些事情,令我们不后悔。”
我的话她可能听不懂,但那双清澈的眼睛一直注视着我,令我觉得清明而平静。桌子上放着我刚刚取出的卷宗,最上面是一封信——那是荣至正亲笔所书,字迹凌厉飞扬,正是他那种人该有的作风:
美晴: 
我现在才写这样一封信;大约是迟了八九年了;当初之所以未提起笔;只因为你永不能懂;你与我决裂的那一刻起;我便觉得世间万物;没有一样是值得我挽留的。 
昨日检查报告已出来,最后证实我的肺癌已达不可救治的地步。医生让我早早准备好一切,安排妥未完的事宜。我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呢?他们都不知道,我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心灰意冷。 
我曾多次和你讲到《乱世佳人》,我也曾多次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白德瑞的境地,可是你轻而易举毁了我的一切防线,令我万劫不复。可是我并不后悔,从那日走进你的花店,见你第一次嫣然一笑时,我就不后悔!时至今日,我仍记得我看见你璨然微笑时那一刻的怦然心动,也只有到了今天,我才敢坦白告诉你——我娶你,是因为我爱你,而我爱你,则早从你第一次对我微笑时便已深植心中,永不可灭。
颜守浩的故事,令你愤怒万分;他所谓的证据,令你万念俱灰。我无言以对,因为我最初对你的动机,确实只是利用,可是后来一切改变,当我用尽了我的生命去爱你,而你根本不为之所动,我便知道,我终究是,咎由自取。 
母亲的悲剧令我一直怀疑,这世上是否真地会有爱情存在?爱情是否真的会令人不惜一切?等我明白,却已经不能在接近你。 
当我大笑着转身离开你,我的眼里在流着泪。我根本没有想过,我把整颗心与生命双手奉上给你,你却一举手掀翻在地。你的质疑令我无言以对,即已如此,我再难挽回。 
美晴,你实在太残忍,我之所以用“残忍”,连我自己都觉得茫然。我从来没有料到无怨无悔地爱了一个人那么久之后,她怎么会拿了一柄世上最锋利的匕首,朝了你的心脏,直直地插了下去。而后,看那鲜血如流,却在一旁冷笑!你绝对不会懂,真正爱一个人是怎样的滋味,怎会去伤她一分一毫?所以,我根本不愿解释,回身便走。颜守浩知我甚深,所以他赢了,我失去了你。
美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们定是宿缘太浅,才一再地错过。既然如此,我今生死后,定要好好修行,来世再去爱你。我答应过你,俗事了后要和你在圣让卡普费拉过一辈子。可惜这一辈子事做不到了,只有等下一世兑现我的诺言。 
若问我有什么遗憾,那就是我们的孩子。他(她)无辜地来,无辜地去。我一直想问你怎么那样狠心去扼杀了他(她),但回头一想,也好!省了我魂牵梦萦的另一份牵挂。苍天薄我,奈何! 
我失去母亲、失去你、失去孩子,也许是早早注定,既然如此,我也只好承认,也许我生来就注定不幸,注定要孤独一人过完这凄凉一生。 
颜守浩之死,我信为天意。为保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她害死你的父亲与你妹妹;为了争家族家长之位,他设计你与颜守江……他一手拆散我们夫妻,也算是坏事做尽,死有余辜了。 
纽约今日大雨,吾爱,你最喜欢的是雨夜。我在雨夜中写这信给你,希望你有缘得见,在你心中还我一个清白。 
十年来的心事得以说出,的确痛快。我希望自己也能死得痛快。窗外的曼哈顿在风雨中灯火灿烂。吾爱,你也喜欢看灯,尤其是从高出看灯火,所以,我留了办公室的钥匙给你,希望有朝一日,你能来看一看,我于九泉之下,也得以瞑目了。 
荣至正 
于9月26日夜书于曼哈顿 
信后,附有多个职业杀手的供词和侦讯社的资料,证明谋杀、强奸都是颜守浩一手策划实施。
美晴似乎陷入一种席卷一切的狂潮中。这封深藏血泪的书信,曾令我唏嘘不已。。。。我想今时今日,她亲眼看到,一定会比我震憾一万倍。
可是,她只是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这封信,一任泪水汹涌而泻。
这个故事,是这样惊心动魄,令人肝肠寸断,无以言对。
“妈妈。”悔之的声音响起,嫩嫩的、怯怯的。
美晴一把抱住她,只叫了一声“悔之”,就仿佛再也忍不住心里的悲恸,埋头在她的黑发上放声大哭起来。
悔之吓到了,话也有了哭音:“妈妈你不要哭,你不要哭!”
她怎么能不哭?实际上,她忍了十年。十年的泪,怎么再忍得住?
颈中的坠子从她领口滑出,落在她颈侧,一如她的泪。
我远远地看到坠子上小小的篆字:香寒。
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
这世上再没有一种苦楚,令人如此绝望而悲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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