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第53章


荆沙把他洒在海中。海是博大的,包容的,平静而又激荡,没有谁会比荆沙更明白。他们不是尘世的人,不能拥有凡俗的幸福。尘世的幸福有苟且偷生的味道,甚至带着腋下汗味与隔夜饭菜的馊气。
我对荆沙说:有一张脸,我们无论睡多少觉都不会再见到。但是,只要你记忆够长久。总有一天会相遇。告别,是为了相见;就像,相遇是为了告别一样。
孟昀没有留下遗嘱,也无直系亲属继承家业,慕贤基金作为华诚最大的债权人接管了企业。
按着荆沙和基金的协议,她才是幕后老板,但她无意经商,将公司全部授权给端木。她只有两个要求,公司维持华诚的名字和LOGO,SG继续做下去。
端木曾经非常想要华诚,但从不会想到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获得。在孟昀的死亡面前,喜悦似乎太过浅薄,未来任重道远,他要努力走下去。
【荆沙】
我来了。为我们早就约好的相会。
为了不在细节上有任何疏漏,我提前一个月就精心准备。一年前见他时穿的那条印花长裙,我早就洗好熨好,住的房间也早早定下。
我置办出一个小行李箱,里头有捎给他的坎肩。
五月末的江南,春意阑珊。繁华已开至没落。每一颗树上都是深碧与浅绿相间的叶子,它们吸纳着阳光,发出啧啧的光亮,间或守候花朵的残骸。
有些花的凋落是美的,像樱花、海棠,它们随风而逝,如雪一般,洁净风流。有些花只会蓬头垢面地待在枝头,等着被厌弃。
我也知道,有些事情需要当机立断,那么,当你离开的时候,连背影都是潇洒的。但是现在,我只愿做哪些木木待在枝头的花。至少,有落脚的地方。
孟昀过世后,唐敏曾给我打过电话。她叹惋着说:想当初,我们三个若一起来到了加拿大……
世事无常,谁能预料?
孟昀让我等一年,我们都以为未来可期,但是未来从不在自己手里。哪怕短短一年?
我们能够把握地永远只有当下。
我知道我还可以坚韧地活下去,挺直脊梁,翘起下巴,同以前毫无二致,但我的心呢?就算有无数个春天的轮回,她再不会开花。
那个夜里,我洗过澡,在镜子前看自己的处子之身。它是健康的、丰盈的、洁净的,但那时没开花的躯体。我想起了被浸过盐水的姜花,人们管那叫盲花。我岂不是这样一枝盲花啊?
我大悚。才知唐敏的提议并不恶毒,我还是把尊严摆在了首位。
火车站附近,有小孩在卖雏菊,一大捧,只要五块钱。《安徒生童话》里讲,雏菊有金色的心脏和银色的花瓣,那时种谦逊又美好的花。我很想买下,又顾虑着海洋一个小时的车程,带着累赘。花童像看出了我心里的摇摆,捧着花走过来说:阿姨,买一束吧,多好看啊。我买了下来,抱着满满一大束花进了车里。
我坐在最后一排,一路上,都在嗅闻着花,很淡很淡的花香幽曲萦绕地钻进鼻尖,在蜿蜒到心上,我的嘴角便有了笑影。
又去看马路边疾驰而过的花树,它们差不多都凋零了,但大概只有我知道那是因为她们晚上去参加舞会了。即便枯萎也没关系,明年,它们还会开花,并且更美丽。《小益达的花儿》里就是这样写的。
我喜欢安徒生的童话,它的美是天国的美,不再尘世。在我们的信仰里,我们的心里啊。
我知道我又想落泪,就把雏菊往脸上塞,花瓣触及了肌肤,有温柔的抚慰。只要心里有爱,我不孤单。
房间还是那一间,卫生间连着天井,里头仍是那颗大树。它甩者苍翠的叶子,迎候这这黄昏的夕照。
我提前到了。我相信我如此爱着您必然回信守承诺,在那一刻出来与我相会。我不着急,为这一日,我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那些等待的日子,我都会沿着太湖长长地散步,芦苇还是青色的,一根根随风摇曳着,水浩瀚博大,排挤过来,在岸边跳出白亮的浪头。
在夜间的时候,湖面沉静下来,月光铺出碎银的路来,可以顺着那路,望道很远处。转身,是山腰里的灯光,像眨着的星星,而真正的星星在头顶很远处,散着米粒的光芒。
我走啊走。在浅滩处,用细枝写下他的名字,然后拍下来,发送给他。
“孟昀,孟昀……”我还不晓得以后该怎么称呼他呢?已经没有称呼的必要了吗。
不,我还是可以称呼他的。那么叫他什么好呢?孟,我想我会这么叫他,一个字,干净爽利。
孟,如果明天等不到你,我不会灰心,还会再等下去,只是不一定在湖边。我相信终有一天,你会衔着承诺到来。
那夜,回旅社的路上,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淡淡的,沁人心脾。我循着香气找,终于在一处廊边看到了,是茉莉,有小小的白花,羞答答地躲在叶子深处。
我使劲地嗅了嗅,便有九日影像浮现脑海:
有农妇在酒店门口卖香花,一簇簇放在竹制的簸箕里。孟昀买了几簇,簪在我的鬓边。那是他作过的最浪漫的事。伺候很多天,我的嘴角都是盈盈流转的香气。
香气拉动了回忆的闸门,往事一幕幕奔涌出来,他扶着我的背跟我跳舞,他说他喜欢听邓丽君。我们在午夜的街头吃山楂罐头,吃到心内冰冰凉,但爱的小苗却在蓬勃地萌芽。我给他念《安徒生童话》,他说安徒生是个诗人。我们在画廊里相遇,他握住我的手,轻轻说,等我。没有驾龄的我,载着熟睡的他在马路狂奔,那条路永远没有尽头就好……
可是现在,有什么改变呢?
我还在自己的路途上狂奔,他还在睡觉,只是我无法握住他的手,无法给他一点暖意。但他也许并不寒冷。他遥遥地看着我,就像觉曾经遥遥地看着我一样 。
沙沙。
丫头。
他们是我生命中的两颗流星,跨过我最好的日子,陨落,但曾经那么璀璨……
相距离散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也许,只有这夭折的感情,才会永远丰盛,永不言败吧。
五月二十六日黄昏。天井里的光线已经渐渐消失,古树沉浸在黑暗里,但植物的清芬还是很好闻地从窗子里飘出来。我躺在浴缸里,看着树,听着音乐。心情愉悦。就像我真的可以守候到那个人。
洗好澡后,我把那件印花雪纺长裙找出来,还有那双夹趾凉拖,孟昀曾觉得我那么穿很好看,走动的时候,一路随意一路优雅。
我又去卫生间吃头发,把包头的毛巾甩下,头发轰然垂落的时候,门铃响了。
我的心轰轰跳了起来。来不及把头发吹干,也来不及换上裙子,我奔了过去。
没错。铃声还在继续。没错,约定不是谎言。孟昀不会骗我。我在门后极力调整着心跳,把颤抖的嘴唇扯出一个略翘的弧度。
然后,猛地拉门——
有人站在门口,大捧的红色玫瑰花遮住了他的脸。但我首先注意到了花丛中插着的信封,那上面有我熟悉的字体:荆沙丫头亲启。
这是一份来自一年前的信,去年我离开酒店前在一家花房预订了一年后的玫瑰。
他在信上说:丫头,知道你会等我的。我如此高兴又如此忐忑。他们说玫瑰象征爱情,我想我也不能免俗。跟你说一声:我爱你!
我的眼泪潸然落下。总有些东西,是无论斗转星移、物失人亡,可以等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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