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莺啭》第100章


山中的听松观内,正是寂静。
枫树环抱的庭院中,灯笼荧荧。厚厚的丝毯织着靛青的花纹,一层红叶落在上面,衬得两相艳丽。毯前的木榻上,一人身披狐裘,倚着小几,拿着酒瓶慢慢酌饮。
忽然,一只手伸来,将酒瓶夺开。
皇帝抬头,就着光照看清来人,唇角勾了勾:“你总算来了。”
顾昀立在榻旁,看着他,无所表示。
“陛下身体新愈,不该饮酒。”片刻,他淡淡道,径自在榻上坐下。
皇帝倚着身后的小几,看着他,忽而笑了笑:“甫辰可还记得你我初识?京中子弟在这观中角抵,你抵朕不过,就给了朕一拳。”
顾昀望望院子四周,唇边扬起一抹苦笑:“自然记得。”
皇帝从榻上起来,脱下身上的狐裘:“难得我二人重至此,甫辰可欲再抵一次?”顾昀讶然,未几,转头望向一侧。
不远处,曹遂等侍卫神色紧张地看着这边。
“不敢么?”皇帝站在丝毯上,看着他,唇角微弯。
顾昀看着他:“只怕陛下气力不继。”
皇帝冷笑:“朕向来不用蛮力。”
顾昀没有言语,片刻,将外面的裘衣宽下,掷到一旁。
皇帝莞尔,即占据丝毯一角作势。
顾昀亦站好位置,蹲身张臂。
二人沉着对视,目光炯炯。
突然,皇帝移步上前,将双臂抵来。顾昀架住,稳稳地抵着他的手臂。皇帝虽大病新愈,气力却充足,不是移着步子,攻势连连。顾昀吃惊于皇帝势头,不敢懈怠。一时间,二人咬牙相抵,各不退让。
相持约摸半刻,皇帝果然渐渐有些不继,顾昀见势,正要攻前,突然,肩头被皇帝全力一顶,他站立未稳,身体朝一旁侧去。顾昀心中直呼不妙,忙反力回攻,二人手臂死死扭住。突然,皇帝暴喝一声,攻取顾昀下路。顾昀蹲身架住,乘皇帝收势未稳,猛力压下。皇帝欲躲开,却为时己晚,攻势被顾昀牢牢封住,未几,终于被他一举按到在地。
“陛下1”侍从们见状,赶紧奔过来。
顾昀回神,忙将皇帝放开。
只见皇帝躺在丝毯上,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他挥开侍卫,大笑起来:“爽快 顾昀亦疲惫地倒在一边,剧烈的呼吸化作一团团白气。望着头顶,亦觉得浑身有股长久未的舒泰。
侍从忙将二人的衣服取来,盖在他们身上。
“你我扯平了。”好一会,二人站起身来,皇帝吸口气,对顾昀道。说着,他重新披好狐裘,对曹遂一颔首
曹遂会意,向院子一側走去。
顾昀不解。
“你不是想见她?”皇帝唇边挂着轻嘲。
顾昀一怔,忽而转向曹遂离开的方向。只见院落深深,灯笼荧光的掩映下,曹遂引着一个窈窕的身影走出来。
四目相对,柔和的光照下,那张秀美的面孔已淌满泪痕。
“甫辰……”馥之顾不得许多,快步奔上前去,扑入顾昀的怀中。
久违的气息漾在鼻间,顾昀心中惊喜交加。他拥着馥之,手臂紧紧地环着,却不敢置信一般,伸手托起她的面庞。
馥之哽咽着,眼眶里仍涨满泪光,双手紧紧抓着他的手臂。
顾昀眼眶发涩,喉头紧紧的,好一会,低嘎着嗓音问:“可安好?”说着,目光紧张地向她的小腹看去。
馥之顾不得拭去脸上泪水,只连连点头:“我等俱安好。”
顾昀颔首,心中一块大石落下,又问:“府中?”
馥之吸吸鼻子,道:“今日府中曾送信来,叔母家人俱安好。”
顾昀点头,眉间稍解。
馥之却仍紧紧抓着他的衣服,将目光不住地在他身上游移,迫不及待地问:“你可曾受伤?”
顾昀心底一阵柔软,唇角不禁弯起,张张手臂:“你看,不曾。”
馥之不放心地将他细看,似在确认。顾昀笑了笑,抱紧她,低头在她颊边摩挲:“勿为我担心。”
馥之这才安下心来,听着他的话语,不禁破涕为笑。一瞬间,泪水却又一古脑地涌了出来,头埋得更深。
月色洒在相拥的二人身上,庭中寂静,唯有山风掠过森林的声音传来,远而广阔,如海浪一般。
“听闻你明日还要去蜀郡?”许久,馥之抬起头来,轻轻地问。
顾昀额首:“正是。”
馥之望着他,没有言语。
顾昀看着她眼圈红红的样子,莞尔,在她耳旁道:“我出征你也见过,何人伤得了我?”
馥之瞪他一眼,将一样冰凉的物事塞在他手里。
顾昀低头看去,只见是一只莹洁的小瓷瓶。
“何物?”顾昀问。
“正元丹。”馥之咽了咽喉咙,说:“我新制的。”
顾昀笑意愈深,将瓷瓶收入怀中。
馥之看着他,片刻,低声道:“你手握虎符,他怎敢放你回去?”
顾昀愣了愣。
他笑容中带上一抹苦意:“他不怕。”
馥之不解:“为何?”
顾昀看着她,将她鬓边几丝泪湿的散发撩起,轻声道:叫也手中有你。”
馥之定定地望着他,少顷,却忽而偏开脸去。
“你就是想惹我哭么?”她吸吸鼻子,似不满地低喃道。说着,却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顾昀笑了笑,没有说话,只将额头与她抵着。
“甫辰……”片刻,馥之忽然想起什么,问他:“你父亲当年……”
话音刚起,身后忽而响起一阵窸卒的脚步声,二人转头,只见一名内侍走来,向他们一礼:“陛下在观外亭中等候君侯。”
馥之容色黯然,望向顾昀。
顾昀注视着她,却眸光平和。
“馥之,”他低低道:“可还记得我同你说起过武威?”
馥之点点头。
顾昀双手握着她的肩膀:“待我归来就带你去,可好?”
馥之望着他,两月前,二人畅游的欢愉似又浮现在眼前。她抿唇笑了笑,却不放心地盯着他:“你可须说话算数。”
顾昀深深地看她,唇角扬起。
观外的留鹤亭中,皇帝长身而立,似在观赏远处的月色山景。
听到侍从传报,他转过来。
顾昀站在他面前,目光静静。
皇帝笑笑,从旁边的案上拿起一瓶酒。
“夜里寒冷,饮几口温酒再走。”他缓缓道,说着,先将酒瓶往嘴里灌了几口,递给顾昀:“亦当为甫辰送行。”
顾昀接过酒瓶,看了看,又看看他,仰头将余下的酒喝光。
皇帝含笑地接过空瓶,看着他,声音沉着:“此战朝廷倾注全力,甫辰多劳。
顾昀回视他,道:“烦陛下明日将馥之送回府中。”
“自当如此。”皇帝莞尔。
顾昀注目片刻,向他一礼:“臣告退。”
说罢,转身走出亭子,与等候在观前的侍从向山下走去。
“甫辰。”未走多远,忽然闻得皇帝出声道。
顾昀止步,转过头来。
皇帝注视着他,开口道:“我此生友人,唯你而已。”
顾昀回视着他,片刻,面上似浮起一抹苦笑。他转过头去,不久,火把光映照的身影被树木遮去,消失不见了。
87陨落
天还未亮,京城外已经是一片喧嚣。
角鸣声低低响起,众军士在将官们的催促下纷纷整装。一时间,军马嘶叫,火把光辉汇聚,灿若星河。
曹让清点着各处人数,核对名册。当点到一名年轻的小校时,觉得此人甚眼熟,看看他,又看看名册。
“你不是郭三郎的从人?”曹让道。
那小校笑起来,道:“郎君好眼力,小人郭池,家里刚刚送来充军。”
郭三郎郭维,鲜卑人攻城时战死,这些曹让是知道的。他们素日里也有些情义,曹让心中不禁黯然。
他看着那小校,问他:“你可有擅长?”
小校答道:“小人擅射。”
曹让额首,拍拍他的肩:“好好干,建功立业,也对得起家里。”
小校笑起来:“那是自然,小人领命。”
东方亮起微光,大军开始沿着大道向南行进。无数双脚蹋起尘雾,夜色中,将火把的光照漫得氤氲。
馥之站在城楼上,望着那些火光远去的方向,许久,仍一动不动。
“夫人。”身后传来内侍低低的声音:“该回府了。”
馥之没有答应,好一会,才转回头来。晨风吹来,面上凉凉的。馥之略一颔首,随内侍离开。
不远处,守卫森严,一人身披大裘立在雉堞前,头上的玉冠洁白,更衬神色清冷。似乎听到了动静,皇帝回过头来。
目光相对,馥之没有驻步,向他微微欠身,随着内侍下了一侧的阶梯。
青灰的城墙将晨曦挡在了身后,铜炬中的熊熊火焰把台阶照亮,人影在地上铺得巨大。
马车旁边,一辆漆车稳稳地停着,面前,一人身披鹤氅,火光将俊美的面容映得明亮。
馥之怔忡地停住脚步。
“我听府中人说你还未归,便寻来了此处。”谢臻笑了笑,声音清澈依旧。
馥之望着他,扯扯唇角,想回以微笑,眼眶却倏而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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