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里窗外》第7章


她从来不到现场的,莫非是来查勤的?
原来当时那么个大热天,片场里至少有摄氏四十度以上的高温,大灯光打着,我们又穿着厚厚的古装戏服,汗水就在戏服里顺着大腿往下流,而李导演忘情地指导我演戏,大家都担心李导演会心脏病发作,所以偷偷地把李太请来安抚他,喂他吃药。我心想,好险,如果再不OK的话,那不是谋杀了大导演吗?
女儿爱林最怕看我的电影,大概是因为我后期拍的武打片,大多打打杀杀,不是杀人就是被杀,有时龇牙咧嘴,有时血淋淋的,她觉得很恐怖。前期拍的文艺片又卿卿我我、搂搂抱抱,她也看不惯。
有一天我带两个女儿到甄珍、刘家昌家去玩,甄珍拿了张《纯纯的爱》盘片问小女儿言爱,知不知道照片上的人是谁,言爱一眼就认出来是妈妈。这部片是我从影的第三部戏,第一部是《窗外》,第二部是《云飘飘》。《纯纯的爱》是刘家昌导演,也是我第一次到韩国在冰天雪地里拍摄的戏。我拿回家放给女儿看,八岁的爱林有点担心地问我戏里说些什么,我说:“《纯纯的爱》,就是很纯很纯的爱情故事喽,不过我只记得最后一幕戏是我穿着白色的婚纱和男主角秦祥林躺在冰河中央。”爱林问我为什么要躺在冰河上,“大概是病了吧。”不过我又说,“我演这部戏的时候,只比你的大姊姊嘉倩大一岁,当年我十八。”她一听和她最崇拜的姊姊差不多大,还有点兴趣,结果看到戏里我心脏病发的痛苦表情,也心痛地受不了,不想看了,要我关机。
这么多年来,《红楼梦》从来没有在戏院和电视重演过,这次能够发行盘片,我和家人、朋友都很兴奋,杨凡说,孩子们应该会喜欢看。有一天我和两个女儿在家很无聊,我建议,不如看我的电影《红楼梦》吧,没想到老大爱林惊恐地嚷着:“妈妈不要!不要!”三岁的小女儿言爱也不知所以地捂着眼睛说她怕。我啼笑皆非地解释:“这部戏,不打、不杀,也没有亲嘴,还有许多歌儿唱呢。”母女三人这才安静地坐下来。两个小朋友一左一右听我讲解剧情,看我拿着风车出场也觉得有趣,我告诉她们我演的是个小男生,言爱见宝玉生气地把胸口的玉丢在地上,皱着眉头认真地问我,他为什么要丢那个东西?看到宝玉学他爸爸和一些老头儿走路,又哈哈大笑,言爱还站起来表演贾父喝住宝玉的神情,三个人笑作一团。看到宝玉挨爸爸打屁股那场戏,言爱含着泪,红着脸问我为什么会这样,我说:“因为戏里的宝玉不乖,所以爸爸打她喽,不过那不是真的,是演戏,我拍戏的时候屁股垫了毛巾,打起来不痛的。”言情小说网
爱林听说有毛巾垫着也就放心了,言爱还是无法释怀,紧紧地抱着我,脸紧贴着我的脸,背对着电视说她不想看了,还指定要换《纯纯的爱》,大的很不高兴,开门走人,小的也没真的在看。后来大的问我:“妹妹才三岁,为什么她说什么我们就得照着她说的去做,还非得看《纯纯的爱》,其他片子还不成!”
十四年之后再重看《东邪西毒》,不只我看懂了,其他人也看懂了。不知道是不是王家卫的思想领先了我们整整十四年?
十四年前在威尼斯影展,我第一次看《东邪西毒》没看懂。心想:“为什么每个人说话都没有眼神接触?好像个个都对着空气讲话。到底谁爱谁?到底谁跟谁好?这么多人物,谁是谁都搞不清楚,怎么会好看?”看完电影我失望地吐出三个字:“不好看!”
十四年后,经过重新配乐(马友友演奏)和调色,音乐美,颜色浓。每个画面就像是一张完美鲜艳的油画。加上人生阅历多了,对人、对事、对感情的看法也不像从前那么简单,我终于看出了苗头。整部戏讲的就是一个“爱”字,每一个人都有对爱的渴求,每一个人都很孤独。无论你被爱或不被爱都逃不掉那种孤独感。导演用现代的手法古典的气韵来表达这种孤独感。
看他的电影是一种享受,拍他的电影却是一种磨炼。
那年在榆林,每天将近黄昏时刻,所有演员都得把妆化好,在山洞口等天黑。吃完便当,天一黑就得进山洞。就那么一点大的空间,又打灯,又放烟,再加上工作人员抽烟,空气坏得使人几乎窒息。拍到天快亮了,导演还一次次要求重新来过。我一头乱发,眼神涣散,木无表情,导演还笑着说:“青霞快疯了。”其实他就是想要我那疯了的感觉。
记得很清楚,张国荣第一天到榆林,闷闷不乐的。原来之前他在香港拍的戏都报废了。我也是演员,所以很能体会他的感受,很替他难过。有一天晚上,在拍戏空档,我坐在洞口躺椅上休息,他走过来告诉我他后脑勺给蝎子螫了。大家傻了眼,蝎子是有毒的,这可怎么了得?收了工回酒店,见他坐在大厅椅子上低着头,旁边两个黑黑瘦瘦的当地人,拿着一瓶满是蝎子泡的水让他搽,说是比看医生管用。国荣已被吓得六神无主,只有一试。那晚,他一直没敢合眼。第二天就没事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以毒攻毒的效果。
《东邪西毒》定妆那天,我的电影《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刚结束上映没多久,票房是意想不到的好,我更是火红得厉害。带着《东方不败》的余威,信心无比地到泽东电影公司。然而拍完定妆照以后,我的信心就完全被瓦解了。导演要求我摆出各种不同的姿势拍照,无论我怎么摆,他都说我像东方不败。我心想,我不是演男人吗?男人不就得这个样子吗?
第一天到片场,混在所有大牌演员(梁朝伟、张国荣、张学友、梁家辉、张曼玉、刘嘉玲、杨采妮)之间,简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演才好。记得那天是十一月三日,正好是我的生日,公司准备了一个大蛋糕,让所有演员围着蛋糕唱生日快乐歌,可是我一点都快乐不起来。后来听刘嘉玲说,那天我还哭了呢。真丢脸,这点小事……
结果《东邪西毒》里的我,还真的不像东方不败。那是一种——一种带点神秘感的男人味。
开镜之前,我想先做做功课,所以不停地跟导演要剧本,没想到导演说:“我就是不要你们做功课。”
后来导演实在被我逼得急了,送了个剧本给我,但他说,等戏拍出来肯定跟剧本不同。
我一直不谅解,导演为什么不给演员剧本,为什么要瓦解演员的信心,为什么演员千辛万苦演的戏会被剪掉?
经过这许多年,自己开始写文章才体会到,原来摄影机对导演来说,就好比他手上的一支笔,他要下了笔之后才知道戏怎么走下去才是最好的。他要演员拿掉自我,走进角色。他像雕塑一样,把那些多余的、不好的去掉,剩下来的才是真正的精华。
二十多年拍了一百部戏,巧的是第一部《窗外》和第一百部《东邪西毒》的版权都在王家卫的手上。即使拍了一百部电影,仍然因为没有一部自己满意的作品而感到遗憾。看完《东邪西毒》,我跟导演说:“我少了遗憾,多了庆幸。”
二零零八年九月二十六日
“用力!用力!再用力!”梦里我用尽全身吃奶的力猛地一甩头,才从梦魇中醒了过来。“撑着点,别再睡着了又醒不过来。”我告诉自己。眯着眼睛往窗外望去,漫山的烟雾,许多光着膀子的大男人,手里提着装满点燃稻草冒出大量轻烟的水桶,一边叫嚷着,一边漫山遍野地跑,制造出烟雾弥漫的气氛,摄影机架在高台上,特大号风扇在摄影机的后侧,摄影师正在试镜头,导演用大拇指和食指托着下巴,微皱着眉,正在跟摄影师交换意见。我坐在破旧的七人小巴(小型汽车)里,穿着东方不败的戏服,在那荒山上也算是个男人。唉!这是何苦?大姑娘家的,三更半夜混在这些“臭”男人堆里扮男人,累得差点醒不过来。
副导演请我就位,到了现场才知道我得站在高高的树顶上,表现东方不败高强的武功。武术指导把两条钢丝穿过戏服,扣在戏服里绷得紧紧的衣服上。“一!二!三!拉!”我上了树。个把钟头后才听导演喊:“预备!预备!预备!开风扇!放鸽子!Action!”一大群鸽子朝我这儿飞,“啪”的一声,一只鸽子打在我脸上。脸滚烫。我心想千万别眨眼,忍着点,挺起胸来扮威武。否则重拍更辛苦。结果因为鸽子没演好还是得重来。
东方不败练功。
沙尘滚滚。
我在沙滩上,张开双臂奋力向前奔,大风扇吹起红木泥,银幕上的我神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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