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里窗外》第13章


“咚!咚!咚!”门打开了,昏黄的灯光下,书生显然已经心力交瘁,见到我即刻露出灿烂的笑容,透着满室的书香,高兴地给了我一个满怀的拥抱。
我环顾书房,室中央放着一个大画架,架板上架着厚厚的一叠像麻将纸般大小的纸张,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和线条,朦胧看见是“俘虏营”、“解放军”、“长春”、“满洲国”、“留越国军”等等字眼。左边长桌上放满了书。我走向窗前,窗外一片漆黑,一座座山深得见不着影,却偶然看见被月光照亮的浓叶在风中起舞,我冲口而出:“这里好聊斋噢!”书生忙摇手认真地说:“你不要吓我!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们把墙边的小圆桌拉开,饭菜摆上,我陪着她吃,碗筷不够,她请小秘书到楼下已打烊的餐厅去借。
她碗筷都拿不稳。我想她大概是饿了,又可能是写作体力透支,我赶紧帮她夹菜,她这才定下来吃饭。刚缓过气来,她说:“青霞,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话说古时候有一位书生到海边散步,见到沙滩上有个活的蚌壳,快被太阳晒干了,便顺手拾起往海里丢去。过了几天,书生发现每天晚上家里都有丰富的饭菜摆着,觉得奇怪。有一天晚上,门外有轻轻的敲门声,书生打开门见到一名美女,美女说她就是那天书生丢入海里的蚌壳。”
“哈!哈!哈!……”书房里充满着两人清脆的笑声。
古时候的书生十年寒窗苦读,为的是想高中状元。我这位二十一世纪书生朋友,为了著作一本具有时代历史意义的书,上山、下海、大陆、港、台三地奔波,还要跟时间竞赛,采访生在上世纪初、身历中日交战、国共内战而幸存无几的历史见证人。
在写作方面她是翘楚,在生活方面却是白痴。写起文章没日没夜,衣、食、住却全不花心思。她认为作家不可以太享受,所以没请佣人。你绝对想象不到一个经常要查书看资料写作的作家,家里灯泡竟然旧得昏黄而不够光度。有一阵子教授宿舍里发现有臭虫,书生大惊失色,我请小秘书派除虫专家去杀虫,书生安心了,又很“学术”地说,“这是全球化的结果,美国德国的臭虫都在以几何倍数增加呢。”还好书生巧遇蚌壳精,灯泡不敢不亮,臭虫也没法久留。
有一天陪书生买上台演讲的衣服,我走在她身后,见她穿着几年前我送给她的那条米白七分裤,很是开心,忽然发现裤腿后面交织绑着的绳带,右裤腿绑得好好的,左裤腿两排空空的小洞眼,绳带不见了。也没好意思提醒她,心想她自己会发现。没想到第二天出来吃饭,她又穿了那条裤子(后来在杂志上见她接受访问时也穿同样的裤子。可能那时候已经是一边有绳带一边没有)。我实在忍不住,轻声提醒她,她这才诧异地说她完全没有注意到。我说:“你是我见过最不爱漂亮的女孩。”她趴在我肩膀上笑个不停。
古时候那位书生十年寒窗苦读也未必中举,眼前这位现代书生夏天开工,春天动笔,秋天上市,洛阳纸贵。书名《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二零一零年四月十八日
琼瑶姊和我的命运,都是因为同一本书而改变了自己的一生,而这本书令我们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成了名。
十七岁那年,高中毕业,走出校门,脱下校服,烫了头发,走在台北西门町街头,让星探发现了,介绍给八十年代电影公司,电影公司送我一本小说——《窗外》。
小说第一页
江雁容纤细瘦小、一对如梦如雾的眼睛、带着几分忧郁。
两条露在短袖白衬衫下的胳膊苍白瘦小,看起来可怜生生。
小说第二页
江雁容心不在焉地缓缓迈着步子,正沉浸在一个她自己的世
界里,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世界。
我当时心想,这不就是我吗?我天生纤细瘦小、敏感、忧郁,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三岁。初中三年加上高中三年,每天上学和回家都得走上十分钟的路。而这十分钟我总是陶醉在自我的幻想世界中,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看完《窗外》,我深深感觉,《窗外》正是为我而写的,而江雁容这个角色舍我其谁呢?
八十年代电影公司导演宋存寿果然确定由我饰演《窗外》里的江雁容,当时母亲坚决反对我走入娱乐圈。我想拍的意愿正如小说里江雁容爱老师康南那样的坚定,母亲为此卧床三日不起,最后还是拗不过我。转眼间三十九年过去了,当年母亲拿着剧本(剧本里所有接吻的戏都打了叉)牵着怯生生的我到电影公司那画面,仿佛就在眼前。
拍摄《窗外》可以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戏里江雁容最要好的同学周雅安,正是我高中的同窗好友张俐仁,拍这部戏就仿佛是我们高中生活的延续,对我们来说没什么难度,导演直夸我们演得自然。记得有一场我喝醉酒躺在老师康南床上的亲热戏,我不让张俐仁看,她爬上隔壁墙很高的窗台上张望,我怎么也不肯演,导演没法儿,只好把她关起来,为了这个她气了我好几天。
虽然母亲和我在剧本里打了许多叉,最后导演还是拍了一场接吻戏和许多场夫妻吵架的戏,因为我刚从学校毕业,很怕老师和同学们看到会笑,所以好希望这部电影不要在台湾上演,没想到正如我当年所愿,《窗外》一直到今天都没在台湾正式上映。
琼瑶姊总是一头长发往后拢,整整齐齐地落在她笔直的背脊上,小碎花上衣衬一条长裤。第一次见到她,她就是这样打扮,那是我拍《窗外》四年后的事。她和平鑫涛到我永康街的家,邀请我拍摄他们合组的巨星电影公司创业作《我是一片云》。平先生温文尔雅,他们二人名气都很大,态度却很诚恳,我们很快就把事情谈成了,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拍拍胸口说,见他们之前好害怕好紧张,他们也拍拍胸口说,见我和我父母之前也好害怕好紧张,结果大家笑成一团。
从七六年到八二年,我为巨星拍了八部琼瑶姊的小说,《我是一片云》、《奔向彩虹》、《月朦胧鸟朦胧》、《一颗红豆》、《雁儿在林梢》、《彩霞满天》、《金盏花》、《燃烧吧,火鸟》。
之前的七二年至七六年已经拍了四部不是巨星制作的琼瑶电影,《窗外》、《女朋友》、《在水一方》、《秋歌》。可以说我的青春期,我生命中最璀璨的十年,都和琼瑶姊有着密切的关系。
少女情怀总是诗,那十年我如诗的情怀总是和琼瑶小说交错编织,那些忙碌的岁月,除了在睡梦中,就是在拍戏现场饰演某一个角色,生活如梦似真,偶尔有几个小时不睡觉不拍戏做回自己的时候,我会跑到琼瑶家倾吐心事。琼瑶姊总是奉上一杯清茶,优雅地坐在她家客厅沙发上,耐心地倾听我的故事,我们时而蹙眉,时而失笑,她写出千千万万少男少女的心事,所以我们也有许许多多共同语言,有时一聊就到半夜两三点。有人说琼瑶姊的书是为我而写,我倒认为是因为我的性格和外形正好符合琼瑶姊小说中的人物。
那些年母亲经常为我的恋情和婚姻大事而操心,不时打电话给琼瑶姊了解我的状况,琼瑶姊形容母亲爱我爱得就如母猫衔着她的小猫,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才能安全。最近重新翻看《窗外》,原来琼瑶姊也是这样形容江雁容的母亲。
从十七岁饰演《窗外》的少女,到现在拥有三个女儿的母亲,我很理解江雁容的情感,也能体会江母爱女之心切。心想如果我和女儿是这对母女我会怎么处理。于是我推开爱林的房门,她正坐在书桌前对着电脑做功课,一头如丝的秀发垂到肩膀,望着她姣好清秀的脸孔,我看傻了,她今年十五岁,出落得有如我演《窗外》时候的模样。我坐到她身边跟她讲《窗外》的故事。“如果你是江雁容的母亲你会怎么做?”我很茫然。“年龄不是问题,我会先了解那个老师是不是真的对我女儿好。”“他们年龄相差二十岁欵!”她看我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想笑,小手一摆淡淡地说:“我是不会交这个男朋友的——”
七十年代末,忘了是哪年哪月哪日。有一个黄昏,我正好走在琼瑶姊仁爱路的家附近,突然想起找她聊天,于是就按了门铃。一进门见她神情黯然,垂首独坐窗前的沙发上。待我走近,她幽幽地说:“听说××死了。”“谁?”“我老师。”“……”窗内的灯一直没开,窗外橙红的落日渐渐消失,我脑子里泛起的竟然是读书时期看的一部《窗外》黑白片,电影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江雁容的背影,她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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