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不夜》第56章


“不去呀,我不能爬山。”她扭着身子不愿动,一脸纠结生涩。
“又胡说了,刚才是谁要带我上山看桂花来着?”
沈夜力气原是要大一些,生拉活拽地把她从阑干上拖下来,沿着游廊一路往山上去。琴太微心中百鼓齐鸣,自那晚之后她一眼都不想再看见杨楝了。两人拉拉扯扯的走到了一程,琴太微忽然大松一口气:“他不在。”
她指着半山上的一所空空的凉亭道:“他不喜人打扰,每上山读书,都要亭子里留一个小内官守着。”
只得悻悻下山。两人牵着手走回湖边水廊,沈夜正要再劝,琴太微忽然站住了,脸色煞白如纸。
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只见水廊外假山后面,徵王穿着一件家常的月下白道袍,正倚着湖石闲闲坐着,手里拈着柳枝逗一只胎毛未褪的小白猫儿玩耍。良辰美景,斯人如玉,连沈夜亦不免多看几眼,琴太微却如白日见鬼一般,踮着脚就要跑。
“他都看见你了,躲不掉了!”沈夜低声喝道。
琴太微闪在沈夜背后,两人上前行礼。杨楝朝沈夜回了半礼,又问过皇后安好。琴太微低头听着他的声音,如有芒刺在背,恨不得他立刻赶了自己走开。沈夜见她不敢说话,便将皇后有意带琴太微探望熙宁大长公主之事禀了一遍。
“那就去吧。”他道,“跟着皇后娘娘出门,自然十分妥当。”
琴太微瑟瑟地跪下谢恩。粉面霞染,双目盈盈,简直叫人疑心她立刻就要哭出来。杨楝看在眼中,亦觉暗暗吃惊。
辞了出来,沈夜便数落琴太微过于胆小,徵王哪有那么难缠,又说起林夫人做局的事——“将来定要向殿下说明了。”
“人家现在有身孕了……”琴太微怅然道,“说了又如何。”
沈夜一怔,不觉跺脚道:“那你更得小心!这时候最容易出事儿,你且离她远一些。”四周看了看,俯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听人说呀……从前她在清宁宫走动时,就有些奇奇怪怪……”
“她怎么了?”琴太微好奇道。
“我也听得不真,”沈夜道,“她是去年年底进宫里服侍太后的,只说是画院林待诏的女儿。可是去年林待诏去世,她不穿孝不说,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宫中礼法谨严,本就不让为父母守孝。”琴太微道。
沈夜想了想,又道:“据说她……有点淑妃娘娘的品格儿?”
琴太微听得直出神,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子,酸甜苦辣不知是何滋味,挨了半天才淡淡回道:“我才不管他们。”
第十三章 良宵 
展眼即是中秋佳节,宫中以互赠节礼为俗。杨楝是个坐冷板凳的亲王,没有人借此机会奉承溜须,只有一些故旧亲信孝敬些应时的瓜果、月饼之类。他略略扫了一眼,依次记下,先将田知惠送来的一盒月饼挑出来携至书房中,掰到第五个,饼子里才掉出一个油纸包儿,拆开封蜡,里面露出薄薄一张茧纸,字迹淡若烟岚。 
因朱宝良一行人在东南的大动作,余无闻一伙人便远远地躲开了国朝的海疆,最近只在东瀛与南洋诸岛之间做了几笔买卖,居然获利颇丰,从红彝手里斩获了一大船上好的龙涎香。等东南稍平定,运到南都繁华之地卖个高价,装备四十门大炮的宝船便有着落了。又云获悉太孙——指的便是杨楝——与琴督师的爱女喜结连理,不妨问问琴氏那里有没有督师留下的宝船样式图、海舆手卷等,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杨楝心中烦躁起来,把茧纸撕成一缕一缕掷入炉中。纸条被火舌一抿,忽闪几下便化灰化烟,然而他的秘密却烧不掉、化不开、剪不断、斫不去,一想起就觉抑郁难耐,偏偏这世间无一人可与言说。
如噩梦。如顽疾。如一枚沙砾含在柔软的蚌肉里,年深日久裹上层层珠泪,明明难受至极,却永无吐出的那一日。
一时,文夫人捧着盒子进来问安,展开一件簇新的金缕红罗圆领袍,胸背各缀一片应节的缂丝彩云圆月玉兔补子。杨楝由她服侍着试穿了一回,端的是流光溢彩,华美非凡。杨楝笑着谢过,又从桌上挑了一只青玉子母螭镇纸赏还给她。
文夫人谢过恩,忽又从漆盒里拣出一件香囊来,道:“这是琴娘子献给殿下的节礼。”
“自己不来,竟支使起你了?”杨楝皱眉道。
“她说,眼下还走不得路,不能亲自来给殿下磕头,请殿下恕罪。”文夫人赔笑道。
那只香囊是六棱粽子状的,碧绿素缎裹成,腰上绣了一行细如米珠的紫花,花瓣潦草得如同小孩儿涂鸦。杨楝定睛瞧了一会儿,道:“这么难看。”
文夫人道:“原是琴娘子的手还未好,在我那儿做针线练练指爪。这香囊还是上月绣起的,颇费了她一顿功夫。因要过节才又打了个盘龙绦子,央我连缀整齐了一并带过来。这是她一番心意,殿下别嫌简陋。”
“天下哪有这样送礼的,人不来不说,东西还要别人帮着收拾。”杨楝将香囊掷到抽屉里,冷笑道,“我只领你的情,不记得收了她的粽子。”
文夫人淡淡一笑,也不接他的话,却问起节前是否要摆一次家宴。杨楝一贯独来独往,不过偶逢节庆才设一家宴,陪几位侧室坐一坐,自从陈烟萝走后,连这都要废弛了。文粲然想着中秋是个大节,林绢绢新有了喜信,琴太微又一直借口棒伤躲在岛上不敢出头,或者杨楝有意把众人都邀来一聚也未可知。不料他一拧眉毛,却道:“一个伤还没好,一个又挪动不得,还多这个事做什么?只你我二人对坐饮酒,岂不是无趣得紧?”
文夫人知道他不喜饮酒,这不过是句玩笑话,然则听在耳朵里仍不免脸上一白,犹自强笑道:“既然殿下图清净,妾就乐得偷懒了。”
杨楝亦觉出不妥,心下略有愧意,遂环转道:“上次琴娘子出事,多亏你闻风报信,我想来想去,倒不知怎么谢你才好。”
文夫人揣摩这话的意思,是真想要答谢她要她开口讨赏,还是说虽有谢意却无以为谢呢?这若是换了林绢绢,一定娇笑着要新鲜衣裙,要金珠首饰,甚至直言要陪她一晚。他明知自己不是林绢绢才会这么说,可那双墨描漆点的一双凤目竟是诚挚又温和。文夫人遂笑道:“殿下将家事托付于我,妾自当担起责任,不敢领什么谢赏。琴娘子年幼,是妾没有照看好她。殿下不问责,妾已是万幸了。”
他显见得是对这个回答很满意,文夫人心中无声地叹了一下,又道:“林夫人那里,殿下可还有什么吩咐?”
桌上正摊开一幅长卷,是林绢绢花了许多功夫精心涂染的一幅仿董源的潇湘图卷,原先说是要留到十月里给杨楝祝寿的,却提前当作中秋节礼送来了。杨楝轻敲着画纸,缓缓道:“她养着胎,后院的事务便都交给你了,你多辛苦些,有事与程宁商量着办。”这话原是早就说过的,他想了一下又郑重道:“林绢绢身子不稳便,教她不要再乱走动了。添几个老成可靠的内侍和宫女到她房里去帮忙,别教她跨出房门半步,也别让闲杂人等扰了她。”
文夫人听了这话,长久以来心中隐隐的猜测似乎落到了实处。
“先把孩子好好地生下来。”他皱着眉头轻声说。
看看暮色将临,杨楝换上文夫人缝制的新衣,加冠束带出门去。赶到太液池北岸的太素殿,徐太后在殿中坐着由几位太妃陪着说话,早有花团锦簇的一众儿孙晚辈过来磕头献礼,欢欢喜喜领了赏去。徐太后远远瞧见杨楝,立刻招手唤他跟前来,笑眯眯地道:“听说林绢绢有了喜信,我高兴得很。你且说说要什么样的赏赐?”
杨楝笑道:“祖母心中高兴就好,等生下来再赏也不迟。”
徐太后笑着摇头道:“这是我第一个曾孙,虽不是嫡出,到底也与别人不同。按例的赏赐自不用说。我想清馥殿终归狭小了些,是否不方便?再者,我这里还有两个医婆,都是极老练稳妥的,先拨给你们使用。早晚贴身伺候着,也免得临时忙乱。”
听见医婆一说,杨楝不免心中一紧,脸上却笑道:“孙儿自己就会瞧病,不必劳烦旁人。”
徐太后嗤笑道:“你瞧瞧头痛脑热的也就罢了,难道还会妇人千金科?”
“孙儿实说了吧,”杨楝道,“祖母身边得用的人自然极尊贵,纵然是我的王妃,也不敢劳动她们屈尊伺候。林绢绢一个小妾,我只怕她受用不起,反折了福气便不美了。”
这推三阻四也太过明显,徐太后沉下了脸。正要再说什么,外面人声鼎沸,却是銮驾到了。帝后二人拜过太后,又依次升座受礼,一家亲眷团团见过,才有司膳内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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