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不夜》第61章


周录瞧着他面色青白,眼神却有些恍惚,连忙道:“昨晚郑公公已给清馥殿递了消息。这样冷天,程宁怎的也不过来伺候——奴婢这就去给殿下寻件披风?”
杨楝默默地摇了摇头,坐回椅子里出神,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该谢一声,一抬头却发现周录已经进去了。
内官们捧着食盒鱼贯而入,杨楝估摸着皇帝要用完早膳才会料理自己,不想周录忽然跑出来:“皇上唤殿下进去。”
杨楝深吸一口气,握着拳用指甲尖儿狠狠掐了一下掌心,整了整衣裳便跨入暖阁。
皇帝斜坐于床中,黑色披风衬得他愈发苍白憔悴。杨楝连忙跪拜问安,皇帝指了指床前一只绣墩命他坐下,又问:“阿楝,你既通医术,且替叔叔看看,这场病是怎么回事?”
杨楝心下生疑。皇帝素来谨慎,只信二三位太医令的话,这回传了郑半山已属蹊跷,竟还让他来把脉,莫非是真的病重?观其面色也还好,他凝神屏息,将三根手指搭在皇帝灰白的腕上,却听皇帝低声道:“真凉。”
杨楝连忙收手,跪拜道:“臣死罪。”
皇帝一怔,苦笑道:“这有何罪?倒是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会手凉?”
周录连忙捧了个铜炉过来请杨楝焐着,又道:“原是奴婢们伺候不周,惊着了陛下。徵王在外面待了一宿……”
“外面?”皇帝瞪眼道,“你们愈发大胆了,连一间屋子都不收拾出来,竟叫徵王在外面待着?”
周录忙跪下磕头。
杨楝冷眼瞧皇帝做足了姿态,方道:“陛下,周公公是早上才过来的。况且龙体欠安,臣子理当守夜,并无不妥。”
皇帝似满意地点了点头,却也没有叫他再为自己把脉,只叹道:“你是个忠厚的孩子。不瞒你说,昨晚朕犯病时,腹中心里都是翻江倒海的难受。我的父皇抱病多年,不得不将国事、家事皆托付于母后。我若步其后尘……太后春秋已高,两个孩儿又都不懂事,想来想去,竟只有交给你了。”
杨楝头上轰然一响,险些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勉强笑道:“陛下正当盛年,来日方长,何出此病中伤感之语?”
他在试探自己,杨楝心想,此时决不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遂道:“陛下昨晚吃得不合适,又兼大长公主的消息来得太突然,一时伤心过度。将养些日子就会好的。”
“只望如你所言便好。”皇帝略闭了闭眼睛,忽问:“大长公主的事,你怎么看?”
杨楝愈发摸不着头脑,只得缓缓道:“大长公主年事已高,况卧病良久……”
皇帝摇了摇头,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见一位通传内侍守在门口,遂问何事。那内侍道各宫妃嫔都在外面候着,要进来请安。皇帝烦心道:“都叫散了吧。朕已无事,让她们各自回宫去。”
周录在一旁提醒道:“贤妃呢?”
皇帝一拧眉毛:“送回去,看起来!不许她再去太后跟前说项!”
昨晚那扇子果然有大文章,杨楝默默地想。那扇子是借洛神诗讽喻皇帝纳淑妃吗?“平阳公主亲”引汉代卫皇后的旧事,卫子夫原是平阳公主家伎,以微贱而承宠,淑妃却是公主的嫡亲孙女,这么类比又牵强又不雅,但换个角度想却也更见其刻毒阴损。
正琢磨着,却听皇帝又道:“阿楝,你小时候在先帝身边玩耍,与大长公主十分相熟吧?”
杨楝摇头道:“却是不熟,侄儿几乎未曾见过她。”
皇帝叹道:“是了。到你出生的时候,姑母已不大肯回宫。原先并不是这样,熙宁公主因生母早亡,自幼被太皇太后抱到身边抚养,与嫡出公主无二。先帝与她一起长大,手足之情最是亲厚。在我少年时,她常常回宫与兄嫂团聚,亲热如民间戚里。”
那为什么大长公主后来就不回宫了呢?杨楝等着听他说下文,却见他闭目不语,灰白的手指垂在床边微微颤抖。
过了许久,皇帝才把话说了下去:“朕自即位以来,诸般忙碌牵制,不曾在大长公主面前表半点子侄之情。她终归是朕的亲姑母……也是最后一个姑母。她的丧事,朕想要好好操办一番。”
他停了下来,等杨楝接话,杨楝只得连声称是。
皇帝遂道:“朕本想亲自过问此事,无奈身子不争气。想来想去,宗亲之中论身份,只你堪当此任。朕今日便派你主理公主丧事,你……休要令朕失望。”
领命谢恩出来,杨楝犹自一头雾水。皇帝要厚葬公主,虽是为念旧情,只怕也是为了抬举淑妃。然则为何要派他去做,这算是考验,是陷阱,还是兼而有之呢?太后会如何看待此事?事已至此,他要怎样做,才能全身而退呢?
暖阁外间空无一人,此时户牖紧闭,紫色香烟在帘幕间踯躅不散。他四周打量一回,一眼看见早间太后送来的那柄七宝宫扇,正静静躺在条案上,仿佛一个沉睡多年的秘密。
值殿的几位内侍面朝外站着,无人召唤不敢转过身来。他一横心,伸手拿过了七宝宫扇。
扇面上画着一位十四五余的宫装少女,明眸皓齿,雏发未燥,看去确乎有些像淑妃,旁边的题诗正是那首“平阳公主亲”。杨楝有些糊涂了,这一诗一画虽然笔力稍稚嫩,却都像是出自皇帝本人之手。
桑皮纸和牙柄泛出淡淡鹅黄,看上去颇有些年头了,想来是皇帝的旧物。昨晚的宫扇虽远观相似,却也能瞧出是新仿的。他渐渐猜出了他们的计策,不觉微笑起来,正要放回去,忽然发现宫扇背面还有一首诗!
“好色伤大雅,多为世所讥。”
似烧红的烙铁,将眼睛狠狠灼了一下,登时几乎坠下泪来。他也来不及想“为何”,只管饥渴扫视全诗,心底脑中却是白茫茫一片不分明,隐隐痛不可遏。
就在这时,珠帘哗啦啦一响,他本能地将扇子掷了回去。
来者却是淑妃,衣冠如雪,素面朝天。杨楝记得妃嫔们是被打发走了的,再想淑妃一人悄悄过来倒也正常。他这时心绪起伏,不由得狠狠看了她一眼,才迅速走开。谢迤逦被他看得一愣,察觉他眼圈发红,心中又不可收拾地酸软起来。
此时天光大亮,又是个丽日无云的大好晴天。阳光晃得人眼花,一时竟有再生为人之感。杨楝从太素殿下来,望见程宁带着一顶轿子候在道旁,手里还捧着一个蒲包,遂笑道:“辛苦你了。”
程宁苦笑着问过安,扶了他上轿,又递来热茶请他喝了暖暖身子。杨楝却问:“我去了这一晚,府中可好?”
“安然无事。”程宁想了想又道,“琴娘子也还好。”
杨楝轻轻点了点头,道:“皇上派下了要紧差事,我先不回家了。你回去寻一身吊服来,直接送到宗人府去。”似乎踌躇了一会儿,又递出一个绢帕结成的小包裹,“拿去给她。”
包里硬硬的不知是什么,程宁应声接了,又听他在轿子里低声道:“螃蟹冷了不能吃。叫她掰着玩儿,消磨消磨时间吧。”
程宁哑然,忙将东西藏起,又不觉摇了摇头。
大长公主的丧仪,自有礼部拟定详细仪注,入殓、停灵、发丧、下葬皆按例操办,人员、器物都是现成的。所谓宗亲主理,亦不过是皇帝为了特示隆恩而弄出的一块招牌。他若积极些可事事亲自过问,若怠慢些,只要届时出面主持出殡发引,便可以交差了。然则到底应该过问到什么程度?
诸妃嫔、公主的丧仪不乏成例,但实际执行起来差别很大,与在位皇帝关系亲厚者必然风光大葬,受冷落者也只能草草了事。如今他衔了圣旨“主理丧仪”,礼部那些官儿们大概也等着他的说法。熙宁大长公主固是地位超然,又有孙女在宫中受宠,然而她却与皇帝、太后毫不和睦。皇帝怎么就想起要给一个冷落了多年的姑母大办丧事呢?
杨楝先去了宗人府,将熙宁大长公主一家的记档尽数调出,快速翻检了一遍,心中渐有眉目,便速速奔回乾清宫领了中旨出来,换上素服,施施然往谢驸马府去了。
“好色伤大雅,多为世所讥。”扇面上的美人不是谢迤逦。皇帝是在神锡初年才与十四五岁的谢家大小姐在宫中相见的,而扇子背后那首诗分明是庄敬太子的笔迹,可见那是万安年间的旧事了。
熙宁大长公主病了一年多,驸马府早就备下了后事,寿衣棺木一应俱全,大门前竖起了纸扎牌楼,从大门到内宅门扇扇大开,皆用净白纸装饰一色雪府,灵前烛火香烟不断,府中男女皆披麻戴孝,哭声响彻了一条椿树胡同。
昨晚往宫中报了丧,不料竟激出皇帝一场急病,谢家上下俱是心惊胆战。及听闻徵王上门吊丧,愈发惶惑不解,少不得跪在大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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