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不夜》第70章


他心中叹息,偏又不好意思起来。此时二人各怀心思又心照不宣,却用那些不相干的话敷衍着。手札的最后一卷全是西番文字,他想问问她研习了这些日子可解得其中一二,又怕一问便戳破了窗户纸,便只当没有看见,默默地卷起册子藏在袖中。她斜倚妆台,盯着他出神,不知缘何她那近日里苍白如纸的两颊,此刻看去竟微微发红,镜光中湿漉漉的,有如胭脂著泪。
妆台上新添两枚精巧的玉环,一枚完好,一枚裂成了两半,杨楝遂掂起来察看。双环玉质白腻如羊脂,凭空飘过荇草般的一条青翠带紫的杂色,堪堪称奇。他猛然想起幼时曾在太后腕间见过一只玉镯,也是这少见的玉质,玉工心思巧妙,借着那一抹奇色雕了一只口衔紫芝的翠凤,凤尾绕在镯身上。太后极爱此镯,曾经须臾不离手腕。
这对玉环显见得是同一块玉料,像是用那只镯子的镯芯雕成的。琴太微见他拿着那枚玉环只管出神,遂喃喃道:“这原是一个双套环,被我母亲跌碎了一环,一直闲搁着。我小时候手腕细,母亲拿完整的这一只给我当镯子戴过几年,后来长大了就取下来了。”
“跌碎了可惜……找人镶好了,仍旧戴在身上吧。”他握着她的手,只觉指骨纤细肌肤娇软,令人不忍撒手。
虽不明其意,她亦垂下长睫,乖顺地点了点头。
一直盘桓到深夜,杨楝才磨磨蹭蹭地告辞。琴太微总觉得他心中有事,待要多问,只怕惹出他别的想头来。送他过了桥,自家揣着心思慢慢地往回走,数着院中瑟瑟竹影,足下斑斑苔痕只管出神,走到月亮门前忽然站住,吩咐谆谆速去清馥殿,悄悄地唤徐未迟过来。
等了半盏茶工夫,徐未迟蹑手蹑脚来了。琴太微见左近无人,劈面便问:“小七,今日田公公过来,都和殿下说什么了?”
徐未迟笑道:“不过是些朝野的新闻。只是……殿下没和娘子说?”
“他没和我说外面的事。”琴太微道。
“那我也不便……”
谆谆嗔道:“快讲啦。娘子站在风里等了你这许久,你竟卖起关子来!”
“我说,我说……其实是福王。”徐未迟忙道,“听乾清宫那边的人说,陛下入秋之后,身上一直不大爽快,昨日召贤妃入见了一回,隐隐露出的意思,是想把福王仍留在京中,不教之藩了去。”
琴太微思忖片刻,忽觉心惊。长子痴傻,幼子稚弱,皇帝舍不得唯一成人的儿子,莫不是担忧自己春秋不继?“田公公还说什么了?”
“倒也没别的……”徐未迟慢吞吞道,“只说,淑妃娘娘大约是第一个坐不安稳的,不过她不会说什么。”
琴太微益发不解。
徐未迟见状,只得压低了声音提示着:“那回殿下和娘子在深柳堂撞见的事儿,还没有下文吧……”
“田公公既有这个主意,何不直接告诉我?”她的声音不觉冷下来。
“干爹的心思,我怎么知道……”徐未迟一时哑然。
琴太微摇头不语。徐未迟又试探道:“娘子觉得不妥的话……要不要再去问问殿下?”
她心里想的全是他,今晚一言一语、一颦一笑,原来还都是有深意的。明明想要她去求淑妃,却还是忍着一个字没说。依他的脾气,究竟是觉得不能启齿吧。如果她不问呢,不猜呢?还是他知道她必定会去琢磨他的意图?想到这里,她心里竟然一丝酸苦。
谆谆不明就里,见她失了神,忙对徐未迟喝道:“既有这些消息,何不早说,偏还等着娘子问你。现在殿下也走了,这都赖你!”
徐未迟连连告饶。
这一宿她只在枕上辗转反侧,数着猫儿远处一声一声叫唤,秋风铁马声声相催;挨到天明,对镜一看,果然眼圈儿都是乌青的。
第十六章 千秋 
为了杨楝这番未说出口的计较,琴太微一宿未眠,次日对镜梳妆,只见眼圈儿都熬得通红。她主意既定,索性不再问杨楝,吃过点心便径直往咸阳宫去了。 
谢迤逦固是不大乐意见她,却也按捺不住好奇心。盘桓了小半个时辰,琴太微总算跪在了数月不曾谋面的表姐跟前儿。因为三哥儿体弱,皇后特加恩准,令咸阳宫破例早早地生起了炉子。此刻一室暖香氤氲,烘得她云里雾里地发蒙,连舌头也不听使唤了。倒是谢迤逦听她期期艾艾说出了几个字,立刻就明白了。
琴太微见表姐沉吟不语,只道事情是办砸了。谢迤逦的心思却不知飞向了哪里,半晌才幽幽道:“这桩事情……除了我,你还和谁说过?”
琴太微不意她有此一问,立刻道:“不曾与旁人说起,连徵王殿下亦不曾对他说过。”
谢迤逦微不可闻地冷笑了一声。
琴太微窒了一下,不得不勉强找补道:“便是说了,他也不信的。那个陷害奴婢的宫人出自清宁宫,又是贤妃的人,我原不敢声张,只是……只是……”既不敢声张,又来求淑妃作甚?只是了半天只是不出来,只得道:“求表姐能为我辩明清白……”
谢迤逦偏是有心要刁难她:“你入宫这些时日,还是头一遭这样开口求我,你这是……”她忽然低声道,“……哪里来的胆子?”
琴太微大吃一惊,蓦然抬头,却见谢迤逦嘴唇紧抿,目色冷然,竟不知是何意味。
“你去和皇后娘娘说吧。你原是她的人,这事情也该由她来替你伸张。”
言毕不由分说,竟振振袖子起身入里去了。到了这时,琴太微隐隐悟出自己错了。杨楝示意她将事情说与谢迤逦知晓,约莫是算定谢迤逦为了三皇子的缘故必定肯帮这个忙,却不曾想谢迤逦端起了架子。其实,直接去和皇后说只怕还容易些。然而挨到这步田地,她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一时手足无措,汗如浆出,昏昏然不知等了多久,终究无人搭理她,只得提了裙子讪讪站起。正欲告退,却听见珠帘哗啦啦一响,表姐绷着一张精心修饰过的粉脸儿,款款而出:“随我去坤宁宫。”
软轿落在坤宁宫,门前銮驾葳蕤,琴太微才明白谢迤逦为何忽然起意要与她同来。原来这一日偏逢初一,皇帝照例在坤宁宫用午膳,饭后并未如平时一般即刻起身,仍旧坐着与徐皇后议事。见淑妃姐妹相携而来,帝后二人各自纳罕,只挨了一会儿便宣见。皇帝并不则声,只教皇后详问事由,却远远地瞧着琴太微一袭素衣,跪在广袖大衫的淑妃身后,身形分外娇小可怜。
起先琴太微还一味恐惧,不想谢迤逦全替她说了,从端午节在清宁宫中的陌生宫人,说到如何在先蚕坛“偶遇”那个被贬的宫人,如何使人探听那宫人来历,连她自己不曾向淑妃说清楚的,淑妃都一一文饰得天衣无缝。她只消配合着抹抹眼泪点点头便是。先时那般事不关己冷如冰雪的淑妃,此时桩桩件件数落来,又是感叹表妹懵懂无知,又是斥责奸人用心,说到伤心处,仿佛那不白之冤竟不是琴太微所受,倒是她自己的切肤之痛,好不令人动容。
听见这样结果,皇后亦似不甚意外,即刻遣人去先蚕坛去拿那个传话宫人。不一时却听见回话,说那宫人上月里骤发急症殁了。皇后遂拿眼睛看皇帝,皇帝皱眉道:“既然原是贤妃宫里的人,教贤妃过来说话!”
皇后忙道:“臣妾想……是否将此事回过母后才好?”
“母后?母后也不会护着她的!”皇帝骤然起身,抖着袖子踱了几步,恨恨道,“妃嫔不思好生教养皇子,居然动这些龌龊心思!阿楝是我家长孙,朕的亲侄儿!她一个端茶倒水的贱婢,也敢算计了来!她置朕的颜面于何顾!母后一向宽待她母子,她又置母后的颜面于何顾!”
“是臣妾未能管理好后宫。”皇后亦伏拜请罪。
皇帝没有接她的话。他愈回味愈觉得可怕,贤妃为了让杨樗有机会与徐氏联姻,设计向杨楝泼污——这倒也罢了,她选择的诱饵竟是身份微妙的琴太微,是谢紫台的女儿。联想到中秋节那一出好戏,皇帝感到不寒而栗——贤妃到底知道自己年轻时多少秘密?十余年王府而深宫的历练,这个唯唯诺诺的淳朴丫头皮囊未变,莫非骨子里已经换了一个心机深沉的蛇蝎女人?
因为事涉隐秘,这桩公案必须尽快解决。皇帝称头痛病犯,只教皇后审问。贤妃虽然口口喊冤,无奈人证确凿。琴太微虽然吓得战战兢兢,满面绯红,却一丝一毫松口的余地都没有,连一并带来做证的小宫女谆谆也没有任何破绽。
“陛下!”贤妃急了,“徐家早有将徐三小姐嫁给二哥儿的意图,徐安照和我哥哥说了不止一次!陛下请想想,这水到渠成的事,臣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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