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生死劫》第4章


当上面的政策发生了变化,价值标准也就有所政变,昨天认为是正确的东西,今天可能就不对了,如此摇摆不定。因此,基层领导的指示和措施,仅能在一个时期内有效。所以我认为这次会议并不很重要,作报告者,不过是一个中层领导干部,嚣派往亚细亚公司原职工中领导文化革命的。在我眼中,这场运动不过是场左倾运动,过不多久,当其过分激烈时,上面调整的措施就会下来的,老百姓将有数月或数年的安定,直至下一次运动。北京有人深信,政治运动是促使人类前进的动力。因此我想,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也有如那连绵不断的各次政治运动一样,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我一面昕着长篇大论的充满火药昧的发言,一边四下打量着会场,只见墙上挂着〃打倒帝国主义走狗陶方〃的横幅,在他名字上打了两个红叉,这表明他已是敌人了。但我在刚刚进入会场时,并未注意到这条横幅。因为墙上挂满了各种标语口号。宣传,在中国人民生活中极其重要。它们歌颂毛泽东、共产党、社会主义,宣传人民的义务。它们鼓励人民努力工作,学习毛泽东思想,听共产党的话。每次的政治运动一开始,这些口号便作为打击敌人之用。自文化革命开始以来,到处都张贴着数以万计的标语口号,人们不可能一一都能看到,也有些人对它们视而不见。
发言者提到,陶方的糜烂生活,是因长期与资本主义共处而致。看来,他的罪状是生活方式:过度酗酒,讲究吃喝,及种种领导看不顺眼的散漫表现。对这些罪行名目,我并不惊讶。因为我知道,一旦某人被揭发出来,他会一无是处,而任何错误表现,都是算在受资本主义影响这笔账上的。
发言者全面深刻地批判了陶方的私生活,并强凋这是资本主义对他的腐蚀。之后,他的语气态度反而更加严厉。他的目标,开始转向帝国主义及其对中国的侵略历史。对他来说,陶方的错误,并非因为他缺乏自制力,而是因为他曾在一家百年前侵略过中国的一个如此罪行累累的国家所属的公司里工作。他提到一八四零年的鸦片战争,其口气就好像它们就刚刚发生在去年。
虽然他的措词铿锵有力,掷地有声,闻或把音量提高到声嘶力竭的地步,但他的发言,却是冗长的,慢节奏的。他不时停下来喝口水,或看发言稿。他知道这里有一批被强迫参加的听众,没人敢在结束前擅自离开,他的讲话再冗长,听众们也不得不洗耳恭听。室内闷热难熬,听众也渐渐感到不耐烦了。我看看衰j已快十二点了。可能发表高论的那人感到累了,且也饿了,他突然结束了发言,宣布休会,下午一点三十分再继续开会。话音刚落,大家都起身涌向出口处。
外面,正午的烈日,火辣辣地硒着马路。树荫下停着一辆三轮车,我跑过去请他快快把我送到家去,我愿意加倍付钱给他。
早晨带我去的那个人,突然从大楼里冲出来,大声喝令我停下。他要我在学校的食堂吃中饭,这样我下午就不会迟到了。他那么猴急地要扣住我,竟牢牢抓住三轮车的把手不放。我再三保证我一定准时赶回来,他这才悻悻地放了手。
我那幢可爱的小楼,,窗上有帆布篷遮,凉台上垂挂着绿色的竹帘,与那热不透风的会场相比,这里简直成了我的避难所。我的衬衫已全部汗湿了,粘粘地贴在背脊上,我马上冲了个淋浴,喝了杯冰镇茶,并享受了一餐厨师为我准备的可口的午餐,再在床上闭目养神约半小时左右,便坐了那辆预先让他停着等我的三轮车,再返回会场。
待我赶到会场时,还稍稍早了一点,但我已是最后一个报到的了。我在第二排一个靠着柱子的座位上坐下,如是我坐累了还可以有个靠处。我又随身带了一个大挎包,里面放着一瓶水,还有茶杯,另外还有两块巧克力。因有了这一切准备,我心里似乎也踏实了,静静地等着那人继续他的发言。
会场渐渐满了。到两点钟,还是那儿个人,又登上了主席台,依次坐下。蓦地,那发言者突地向后面的人做了个手势,出乎意外地,陶方被带入会场,戴着用白纸糊的高帽子,上面写着〃牛鬼蛇神,,要不是他那悲戚的表情,那就活像个小丑。
在中国神话传说中,牛鬼蛇神,是指那些专门伪装起来作祟的魔鬼,一旦他们被人识破了,便会原形毕露。在文化大革命中,它被用来代表所谓黑九类:一九五零九五二年土改中划为地主的,一九五五年合作化时划为富农的,一九五零年镇反和一九五五年肃反被揭发为反革命的,共产党执政后,各时期被逮捕的坏分子,一九五七年反右时被揭发的右派、叛徒(即曾被国民党逮捕的共产党员中被疑叛党投敌或泄露组织机密者)、特务(与国外间谍机构有联系的男女),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即共产党员中,在工作上不坚决执行极左路线政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及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知识分子。
〃牛鬼蛇神〃简称〃牛〃,在文革中被消除出来的九类人被集中监禁的地方,称为〃牛棚〃,当运动的范围扩大时,每个单位都设有牛栅,而每个组织的革命群众,都有权处理这些〃牛〃,惨无人道的待遇再加上残酷的逼、供、信,使许多〃牛〃的生活,比普通监狱里的犯人更恶劣。
陶方完全变了一个人样!当他和我在一起办公时,他总显得非常自信,现在却变得如惊弓之鸟,颓废萎靡,人也瘦了一圈,与过去几个月相比,似老了好几年。后面几个青年人,却在窃笑。当陶方被带到台上时,后面的人都站起来看,把长凳都推倒了。于是,有人把一张椅子搬到台前,令陶方站在上面。陶方爬上椅子,戴上高帽子,神情卑怯慌乱,后排的几个青年却不禁纵声笑了起来。
这时,有人从后面角落站起来,这自然是事先组织的,他们手里高举毛泽东红宝书,那是每个人必须随身携带的,需要对,作高举时用。他领导全体群众高呼口号:
〃打倒陶方!打倒帝国主义走狗陶方!……!……资产阶级!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霎时,一切喧闹声笑声都煞住,大家都起身高呼口号,手中挥着语录本。我没带语录本,生怕被人发现,只得讪讪地慢吞吞拖延着。令我深觉不解的是,陶方竟也跟着与反对他的人一起举手高呼口号。这时,我便把我身边的扇子、提包、水瓶、杯子等一一收拾好,放在长凳上,然后站了起来,其时其他人已停止喊口号并坐下来了。所以,我只得重新把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拿起来,方可坐下。挨着我坐的一个人看不惯我的样子,把身体挪开我一点,好像怕我的不良行为会玷污他似的。
当群众开始愤怒地声讨并斗争犯罪分子陶方时,他被一把揪下椅子,在他低头下来时,不慎把那顶高帽子丢落在地上。那些学生又发出哄堂大笑。陶方恐惧地看看主持会议的人,显然,他怕被指责为故意的。当另一个人把帽子拾起放在桌上时,他才松了口气。
那会议主持人,鼓动公司其他职工,包括早晨来我家的两位,及其他一些在陶方所在的金计科工作的低级职员上来发言。他们依次上台表示他们对陶方的愤怒和仇恨,重复了上午会议主持者对陶方所揭发的一些内容。我知道,批判的范围和内容,事先都是领导指示的,他们只是不加思索地按上面布置的去说,如讲不同的内容,便是批判不深入。中国人已得到一个经验,就是自己不假思索,仅照上级的指示办事,那么上级就会更相信他们、赏识他们。那些老职工对陶方批判了好长一段时间。所有获准发言的都是工人和低级职员,我们这些高级职员,则没有一个人有资格参加,他们只是低头静静地坐着。
最后,会议主持人又发言了。他告诉大家,陶方经过运动积极分子几星期的教育帮助,最后已承认了错误,他是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受害者。说着他就转过身去,对着陶方,以一个粗暴的教师训斥一个顽劣的学生般口气对他说:〃这是事实吗?是帝国主义者用高薪收买你当他们的奴隶?你为了他们给你的高薪和金钱,出卖了你自己的灵魂,为他们干了不少肮脏的勾当,是这样吗?〃会场顿时安静下来,等着听陶方的回答。但他并未痛哭流涕表示悔改,只是沮丧地点点头。
我认为他承认自己是〃以金钱出卖了灵魂〃实在太愚蠢了,这样,将引来他们要求更高的揭发,最终使他自己无法解脱。我认为最好是实事求是地给他们解释,亚细亚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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