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生死劫》第23章


接着只听得楼梯上上下下地踩响着,人数似乎众多,他们还大声叫喊着。楼上似有人在气呼呼地争执着,接着又凌出斗殴声。我别无他法,准备着他们把我的家彻底捣毁。我将三张餐桌椅拼靠在一起,放上几只软垫,一横身就躺下了。可能因为实在太疲劳了,我竟然会在他们的吵闹声中沉沉入睡。
天亮了,几个红卫兵和造反派打开了房门。看来他们的争执已解决了。一个女青年大声对我嚷嚷着:〃起来!起来l〃另一个造反派关照我快点去厨房吃点东西,随后就上楼去,听候命令。我去楼下的衣帽阔盥洗。镜子里映出的我;连我自己见了都吓了一跳。一头乱莲蓬的头发,苍白浮舯的脸庞上,额头及双颊溅满了泥浆。我后退一步再打量一下,发现自己满身都是泥浆。事实上,我看上去活像一具女僵尸,就跟抗战时期,在重庆街头废墟里扒出来的女尸无异。自见了那具女尸后,我一连好几天都觉得难受不安,无法安宁。对〃她〃说来,世上的一切已彻底告终了。她再也不能站起来走动,甚或对自己的不幸的遭际,也无法申诉呼吁了。现在当我忆起这具女尸时,反而增添了活下去的信心。在我,文化革命仅仅是一场为自己澄清名誉的斗争。我不但要活下去,还要活得像花岗岩一样坚强。不管处于何种严酷的打击,都要洁身自爱,保持自我。我的脸面浮肿,是因为长时间滴水未入,我仅留存的一只肾脏。已无法正常发挥其功能了。我必得即刻喝点水。
我走进厨房,先喝了两满杯水,再吃老赵为我准备的大米粥和素菜。真是令人不可思议,食物,竟能这么神速地在人体内激发热量,而卡路里又会激发和坚定人的意志。霎时,我感到精神一振。
一个红卫兵将厨房门推开对我嚷着;〃你是在吃盛宴吧?你在这里磨蹭了多少时间了?快点快点!〃我和老赵跟着他们上了楼。陈妈也跟着我们一起上去。那几个红卫兵和留下的造反派,要我们帮着包扎我们自己的东西,以便他们随时就可拎走。我巴不得他们快快离了这儿,因此我很是起劲卖力地帮他们整理着。这些红卫兵造反派在我眼前晃动着的身影,比丧失财产更让我难熬。他们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尚未开化的野蛮生物,我与他们没什么可说的。
在红卫兵造反派眼中,老赵不属阶级敌人之列。虽然他们认为他没有好好接受教育,社会主义觉悟太低,甘愿为我这样的人服务。我看他们挺随便地与他交谈,老赵也尽力与他们搞好关系。我们都坐在地板上,包扎着散落在各处的物件,红卫兵们兴奋地议论着他们上北京受毛主席接见的盛况。其中有几个曾参加过〃八一八〃(八月十八日,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检阅红卫兵)的,高傲地侃侃而谈,详尽描述着他们的亲身体验。他们还谈到,驻京部队如何对他们热忱接待,供他们膳宿,还发给他们军装,并训练他们如何参加检阅。部队首长还亲自为红卫兵选择有关语录及口号。
他们的交谈很令人寻味。这似乎说明文化革命中,是解放军们在幕后支持并引导着红卫兵的行动。
待物件都一一包扎就绪了,卡车来了。令我失望的是,车开走后,红卫兵们仍留着不走。
一个女造反派对我说:〃你必须呆在屋里不准离开,红卫共们会轮流看守着你的。〃我又惊又气。我问道:〃你们有什么权利可以把我囚禁在这里?〃过度的失望令我浑身颤抖不已。
〃我有造反派的权利。除非你们手执书面命令。〃我尽力克制着自己颤抖的声音说。
你为什么非要跑出去?你要去哪?像你这种女人这当走出去,会给人家活活打死的。我们把你关在家里是保护你。我们准许老赵留下来替你买菜。你知道外边的形势吗?文化大革命已推向一个新高潮了。我并不是非要走到外面去。但这是个原则问题。什么原则问题?你既然不想出去,那还要吵闹什么?你必须呆在这里,直到我们作出处理。这是命令。〃说毕,她大摇大摆地走了。我怒气冲天,但也没办法。
晚上,他们准我把自个床上的弹簧床垫铺在地上,让我作睡觉之用。空空的衣柜里,仅剩几件替换衣服和一件毛衣拄着。房间一角还留着一只手提箱,里西是我的冬衣。还有一只草绿色帆布包,置着我冬天的毯子和被褥。除了厨房用的桌椅外,家具就只剩下两把椅子和一只小咖啡桌了。红卫兵占着房门外那两把仅剩的椅子,谨慎地监视着我。因此我只能坐在席地而置的床垫上,他们不时打开房门来监察我的行动,因此仅有在洗澡间,我才能享受一点隐私的自由。
他们允许我女儿住在自己房里,却不准她与我交谈。她也难得回家。因为厂里的会议越来越多,她必须在那里参加文化大革命。每逢傍晚时分,我就把门轻轻敞开一点,希望在她回家上楼路过房门口时,我们能见上一面。在她回家的晚土,我们总是争取互相见一见。这是我唯一能得到的安慰。每每见过我女儿的那个晚上,我就睡得比较踏实。
老赵还是为我买菜,但他们不准我跟老赵、曼萍一起吃饭。那些红卫兵排好值勤表轮番看守着我。白天他们都倒家吃饭,晚上留下一二个红卫兵在我房外搭铺睡觉。
在我被软禁两天后,陈妈的女儿从外地赶来上海接她回家了。我们流着泪互相道别。陈妈要留给我一件她自己编织的毛线背心,但红卫兵却责备她没有觉悟,不准她把毛背心送给我。〃她没有足够的冬衣,身体又不好,你们知道吗?〃陈妈苦苦地求着红卫兵。
〃你拎得清吗?她是阶级敌人,你还要关心她有无足够的过冬衣呢。〃红卫兵说。
陈妈的女儿似乎十分惧怕红卫兵,她不住催着陈妈快快离开这里。陈妈却说:〃我一定要向妹妹告别。〃说着,她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淌。
其中一个红卫兵不耐烦了。她对着陈妈用批判的口气说:〃你在这里还没呆够呀?她是阶级敌人的女儿,你还想与她道别?〃我环抱着陈妈的肩头,准备与她作最后一次的拥抱。她放声大哭。红卫兵们扯开我的手臂,将陈妈和她女儿推搡出去。老赵帮着她们把行李送出去,还为她们叫了辆三轮车。
为了想了解外边的形势,我每天都如饥似渴地读着老赵留在厨房里的报纸。一天晚上我进厨房吃晚饭时,看见椅子上有一张油印的传单,上面写着《红卫兵通讯》。大标题为〃坚决打击阶级敌人的猖狂进攻〃。它引起我的兴趣,我希望能看个明白。看看四周没人,我就偷偷把它塞进裤袋里,过后带到洗澡间去静静细读。自那以后,我总十分留心红卫兵们丢下的废纸。因为这些红卫兵传单都是夸大了的资产阶级和修正主义罪行的宣传。他们在打击这些敌人的过程中,肯定会泄漏一些有关受冲击的共产党领导人的情况,而这些领导人的名单,至今尚未向民众公布过。我特别对指控上海市委及市府领导人那些妄图〃反对〃或〃破坏〃毛泽东指示的报道深感兴趣。从这些传单内容看来,党内的两派斗争比我想象的更剧烈。这些红卫兵们出版的简报和传单是不经审查的,因此无意中会泄露一些党内斗争的内幕。
在家里给软禁一周之后,我问红卫兵:我还要被监禁多久?并要求他们让我去花园走走。他们与上级通过电话后,就准许我去花园散散步。有时,我就抱着弗罗莎坐在露台的台阶上。他们似乎已不再计较弗罗莎咬伤造反派头头的罪行了,有时他们自己都逗着弗罗莎玩。
很快,曼萍就发现我常常在清晨出现在花园里。所以晚上假如她回家的话,就写个字条搓成个小团丢在花园里,如是我次日早上下楼散步时,便可见到了。九月份的雨水特别多,每逢隔天下过雨,那纸圃便被浸润得烂糟糟的,无法打开。一张小小的纸条能让她写些什么呢?只能是对我的问候而已。例如〃妈妈我爱你!保重身体我们要勇敢些,共同顶住这场大风暴,亲爱的妈……〃等等。这些对我无疑是莫大的安慰,让我不再觉得孤单。
每逢我去厨房吃饭,要是老赵也在里面,那么红卫兵就要在一边监视着,禁止我们交谈。但老赵与红卫兵之间,是可以随便交谈的。后来我发现,虽然老赵是在和红卫兵交谈,但有许多话,是专门讲给我听的。例如一天,老赵问红卫兵:〃你们常常殴打老师吗?〃老赵的问话让我党得十分惊讶。因为八月三十日红卫兵来抄家时,对他们的教师还是十分友好的。我迫不及待地等着听红卫兵的回答。
那个红卫兵不以为然地说:〃要是他们有资产阶级思想,或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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