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生死劫》第41章


们是自由恋爱结合的。当我提出要他即刻与我离婚,并不要他来探望我时,他哭得很伤心。他说我们就假离婚吧,其实他在等着我。〃我实在为她难过,但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安慰她。她沉浸在自己的悲哀之中,久久没有出声。然后,她转了话题:
〃你遇到那个女医师看病,那真是你的运气。她的医术很好。听说她毕业于美国一所世界闻名的医学院。这位医生十分和气,也体贴病人。我初进来时,她也是这里服刑的一个犯人。刑满后,她又回到这里来工作。听说她是自愿要求来的。在这里呆过的人,在外边是很难做人的。人们都不愿和刑满释放分子交往,单位领导也不敢分配他们合适的工作,更没有提升的希望,他们已成为一个有污点的人,总得受人歧视受人詈责。一旦成了反革命,便永远是个反革命。在监狱中受苦煎熬,出了监狱,也是无尽头的受苦煎熬,家属也陪着一起受罪,我在厂里冷眼见过这种情况,现在,我自己也置身其中了。有时,我真害怕离开这里再回到外边世界去。〃听说那女医生原也是提篮桥的犯人,我大吃一惊。真没想到,她那善良的外表后面,竟蕴藏着这样一个悲惨的故事。不讨现在想起来,她的双目中除了温和与善解人意外,的确还深藏着一种别样的目光。对人生,她似有着一种独特的理解,这令她表现得超然的睿智及宽容。
〃她是响应人民政府号召由美国回来为人民服务的。她在那里本有个很好的职位,但她放弃了它回国了。我初见到她时,她讲话仍像外国人一样坦率。像她这样,当然会有麻烦的。〃她说。
一九五零年初,人民政府通过海外华侨中的代理人及同情者,秘密动员居住在美国的中国知识分子回国参加祖国建设。结果这一号召广泛地激起了海外各地华侨知识分子的爱国热情,特别在美国。各行各业都有相当一部分人士响应了号召。他们放弃了很为理想的职业及舒适的生活回到了中国。岂知事实上,他们并不受欢迎。有些领导对有〃海外关系〃的人,猜忌怀疑,对知识分子持有偏见。这样的政策,使回国的知识分子顿陷困境。由于华盛顿与北京之间的紧张关系,不可能让他们再回到美国。因此,他们唯有尽力适应中国的情况。有少数人去了香港,但大部分还是留在中国,接受了分配给他们的工作。许多人在反右运动中受到打击。即使在反右中幸免于难的,到了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也被一网打尽。只有部分幸运者在周总理的力所能及的保护下才免于遭难。这是极左分子为政治而牺牲个体的人的实例。
我们默默地坐着,各人想着自己的心思。还有一张床上的病人,开始呻吟和咳嗽了。远远地,又传来开门的声响。那位坐在我床沿边的犯人有些害怕了,她转身对我道了晚安,就溜回自己床上了。
我睁大双眼躺着,思念着我的女儿。现在,她在哪里呢?她是否能安然地应付这错综复杂的大革命局面呢?我祈求上帝引导她,保护她。
次日早晨,我的脚一触及地面,依然感到虚弱无力,走动时只觉得气喘吁吁。此后我每天坚持走几步,后来可以在房里随便走动了。营养和药物令我的健康逐渐得以恢复。
那时,病房里只有我和那会计俩,另一个病人病得很厉害,一直不能起身。一次我走到她床边,但她眼皮也没睁一下,好像毫无觉察。在她枕边,放着半罐痰血。她的脸色,就像一张揉皱了的牛皮纸。她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除了咳嗽。午饭时,那个来劳动改造的女青年,用汤匙喂她。
我从未对那来劳改的女青年打听过她的问题,她也不敢冒险与我交谈。但我们互相以微笑来表示友善。虽然她每次给我送来营养菜,一但我发现她自己吃的,仍是一般囚饭或白水煮山芋。她衣衫褴褛,而且看上去衣不胜寒。见她的嘴唇冻得发紫,双肩耸缩着,我想把自己的一件毛衣送给她。那天事先我就把毛衣脱下,等她进来时就塞给她。因为有解放军在监视着,我也不准备与她说什么。然而她却怵然惊起,紧张地看看病房那端那个忧伤不已的会计犯人一眼,慌张地把毛衣退还给我。
一年后,我又因重病再进来时,她已不在了。但愿她己在上海的普通医院,手拿注射器敏捷地穿行在病床之际,为病人服务。
又过了一个星期,我的体温正常了。医生告我,可以回看守所了。她说话时,柔和的双眸满含着友好之情。或许我身上不经心地流露出的某些气质,令她有几曾相识之感吧。这位女人具有一种崇高的品格。我不相信她重返监狱医院行医,仅仅是为了自己是刑满释放分子而不能与外界人共处;我相信她之所以要回来,是因为这里的犯人需要她,她找到了可以贡献自己毕生精力的位置。虽然她的地位并不光彩,在世人看来也不值得褒扬,但她似乎持有非凡的精神依仗。显然,她所承受的苦难,令她更善良更完美。
几天以后,当一个看守将另一个犯人带进医院时,同时也把我押回第一看守所。
第八章党内的路线斗争
自一九六七年冬天我患了肺炎后,健康情况开始恶化了。由于长期缺乏营养、日光和新鲜空气,我的体力无法全面恢复;而且,我已无法长时间集中精力来研究思考问题,再要想对事物作出正确的逻辑推理,已甚感累人。我开始体会到,为什么赤贫,会导致目光无神和行动迟钝。我十分明了,精神及体力的衰竭所引起的一系列症状,令我的键康状况趋向崩溃边缘。但思索能力的衰退,较之大把头发脱落和牙龈出血,及体重的大幅度下降,更令我感到恐惧。还有,那因彻底隔绝人世而引起的心理变态,也在为我敲起警钟。我既感到绝望,还受饥饿的折磨,但那种粗劣的伙食,又实在令人难以下咽。
监狱大墙之外的情况,依旧一片混乱,虽然军队参加了文化大革命,但红卫兵和造反派的暴行及派性斗争,仍不间歇地一直持续到一九六八年,好像红卫兵和造反派被批准掌权之后,北京中央已无力控制他们了。混乱的形势没有缓解,即如看守所,也无法纳入正规之道。没有人负责认真地处理我的问题。我只能呆在牢房里等待着。我真担心,自己会熬不到问题解决之时。这已成为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
一天,那个在这里劳改的女青年给我送来一盆冷水,但我已无力将装满水的面盆,从小窗口里端到两英足以外日常置脸盆之处。我两手像筛糠一样哆嗦不已,脉搏急速,两条腿摇摇晃晃地,我只能把脸盆就地一搁,跌坐在床上。
我坐在床沿上直喘气,心想如果我决心要活下来的话,必须进行体力和脑力的锻炼。决心下定以后,我便站起身子,可眼前一片漆黑,就像瞎子一样。我只能重新坐下。但就从那天后,我自编了一套操练动作,它能令我从头项到脚尖,都得到全面的活动。我每天操练两次。开始,完成这套操练令我很乏力,我只能做做歇歇,而且还得提防被看守发现。因为一在囚室里,除了每天饭后的规定活动以外,其他一切活动都是被禁止的。即便如此,我依旧每天按时锻炼。如是几个月后,我的体力居然有所恢复,自我感觉也有了好转。
至于对脑力的锻炼,我就采取背诵毛泽东的一些文献。我认为此举可以帮助我了解他的思想。如果我以后再被提审时,就可以熟练地运用它们来进行辩论。我最喜欢读有关他论述游击战争的文章,他反复强调无论处于何时何地,都必须争取主动、先发制人的重要性。只有如此,才能使装备简陋落后的游击队,击溃先进的正规军队,以取得胜利。虽然他那错误的经济政策,曾几次使中国的经济趋向崩溃的边缘。但他那有关游击战争的学说,令我不得不承认,毛泽东是位才气横溢的战略家。他那有关游击战争的论点,我想是以共产党军队的作战经验为基础,用敏捷清醒的思维能力完成的。但话又得回过来说,每天花费几个钟点来阅读毛泽东著作,对我这样一个受迫害者来说,多多少少是不那么舒畅的。
因此,我就改背学生时代背诵过的唐诗。令我惊异不已的是,我竟然述能把荒废了几十年的诗词,从记忆深处重新挖掘出来。收寻原先以为早已忘记的诗句片断,再将它们拼成一首完整的诗词,真是十分令人振奋的。唐代大诗人的不朽之作不仅加强了我的记忆力,并使我得以在幻想中,摆脱囚室的残酷现实,朝着另一个美好的自由天地翱翔。
我为着精神的健全所作出的种种努力,是一种?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