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生死劫》第44章


?br /> 下午,还是那个军人女看守,打开牢门叫着我的同囚室人号码,吆喝着:〃出来提审!〃我焦灼地等着,在她们所设的陷阱没有得逞之后,还会使些什么伎俩。两小时后,她回来了,不住地擦抹着眼睛,好像是哭过了。看到有人掉眼泪,总会让我感到十分不安。我还很同情她,因为我没上她的钩而让她受难了。不过我没有安慰她。我不愿提供她再度耍诡计的机会以诱我无意中讲错话。我估量她会再来试探我的。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她似再没兴趣来与我交谈。
次日整整一天,她只是一声不吭,只顾双眼怔怔瞪着窗口发呆,但有那么一两次,在她以为我是在潜心读书之际,偷偷地觊觎我一下。
下午她又被叫去受审了,回来时她又哭了。如此持续了三天,第四天她去了就没回来。当那厨房里的女人送晚饭来时,她只发了我那份山芋。我向她再要一份留给我的同室,那女人只是摇摇头。但我还是替她在茶缸里留了些山芋。
广播喇叭又开始号叫了。两个看守相继来到我的小窗洞前,以检查我是否在收听广播。话筒里又公布了一批下午判决的犯人名单。其中有一个宣布为死刑,〃立即执行〃。那号码与我同住的那个女人的号码一样。喇叭里称她为帝国主义和目民党的特务,在群众中〃隐藏了几年〃,但在文革中被红卫兵及造反派揭发出来。说他们给她提供机会坦白交代,争取从宽处理。但她不肯交代,妄图蒙混过关。现在,她的下场是:〃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将她〃砸得稀巴烂〃。
开始我的心陡地沉了一下;因为每次宣布死刑总是很可怖的。可是在不经心抬头之际,我瞥见窥孔后,还有一只眼睛在窥审着我。倏地,一个念头在我心中忽闪而过:那女人既非特务,也根本没人指控她为特务,假如我现在表现出紧张或恐惧之情,那些家伙就会当真以为我犯罪了。我泰然地望着牢门,随便、自然地倚靠在被铺上,表现出一副正在集中思想收听的神情。
扩音机关上后,那看守打开小窗把我叫过去。
〃你听到宣布的死刑吗?〃她问我。
〃听到了。你是怎么想的?因为她是帝国主义和国民党特务,她罪有应得。〃我信口说着。
〃你得把你自己联系起来好好考虑一下。〃那看守向我推出。
〃我看没必要联系,她是个真正的特务。可我不是。我等待政府给我澄清甄别。〃我回答。
〃你一点不老实。〃她说。
〃恰恰相反,还有什么比相信人民政府更老实?〃我反驳着。
她将小窗关上,但仍在窥孔里张望着。我拎起一本〃毛选〃,身子也不挪动一下,就静静地看我自己的书了。
睡觉时间快到了,那军人女看守打开了牢门,一个劳改的女青年进来,把那同室囚犯的东西收拾好,再重新将那张床叠起来,然后拿着东西就走了。这说明那个女人还活着。那样的隆冬之夜,如果她不想被冻僵的话,一定需要棉被,所以她们必得替她取回去。
我想看守一定很信得过她,所以才分配给她这个任务来引我上钩,她肯定属于那种懦弱无能的人。她们一定应诺她,如果能在我这里抓到些什么错误言论,就可以对她作出一些宽大处理。但她失败了。因此他们只得改变手法,佯称将她判了死荆,以此再对我恐吓威胁。
劳改女青年离开后,那军人女看守就进来了。
〃站起来!〃她在离我约一尺之地立定,对我大吼一声。
我刚站起来,她就抽了我一个耳光,痛得我眼泪都要出来了,但我竭力不让它们掉下来。我只是两眼漠视着前方站立着,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这更激怒了她,又是一个耳光,还用皮靴猛踢我的大腿。〃给我站着不许动,你不会有好下场的!你很聪明,是吗?帝国主义者把你训练得很能干,是吗?但你是逃不掉的,无产阶级要消灭你。站那儿!〃她把门一摔,上了锁,噔瞪地踏着步子走掉了。
夜班看守上班了,按常例,一一检查了各间囚房,待轮蓟我这间时;问:〃怎么还站这里?我被罚了。哪个?日班的看守?不,是另一个。
〃别胡思乱想了,快睡吧。〃看来,她好像不了解情况,可能她对绐我设圈套之举并不知晓,那或许只是看守所里那些激进分子所想出来的。
〃我永远也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自言着。但我很高兴,总算不用站上一夜了。
我的脚踝上给踢了一脚。因为那里棉裤遮盖不到,因此伤口比较严重,皮给踢破了,伤口突突地直作疼。我脚上的羊毛袜不太干净,另外仅有的一双还晾着未干,我担心伤口会感染。〃怎么办呢?〃我问自己。我根本无法在这一无所有的牢房里,找到可以用以处理疮口的代用品。忽地,我的目光触到了那支牙膏。我想牙膏有点消毒的作用,因此,我就在伤口上涂上厚厚的一层牙膏,再在上面覆盖着一方从旧衬衫上撕下来的布,用仅剩的一块手帕将伤口扎好。
整整一晚,那阵阵作痛的脚脖子,折磨得我无法安睡,我好几次从梦中惊觉,不是梦见自己成了个无法行走的跛子,便是在梦中又受那个女看守的踢打。
饥寒交迫的煎熬,无望的等待,对自由的渴求,还有对女儿魂牵魄系的思念,以及来自那女看守不堪的侮辱,如此种种,令我悲愤不已。但待次日早上起身时,我已不再感到郁郁寡欢,而只觉得体内积压着什么几乎就要炸裂了。目前,对我来说,那些讲文明的美德,如仁慈、宽容乃至一点点的幽默,都成为我渴求不到的一种奢侈了。那些极左分子煞费心计地在耍诡计,以置我予死地,但我不能束手待毙,我也要想方设法拿出我的对策。
虽因睡眠不足而觉得有点疲乏,但我的思路还是清醒敏锐的。脚脖子肿胀得疼痛难熬,我还是不停地在囚室里来回踱步,按捺不住地想再次向这批极左分子挑起一场交锋。那些家伙在我的身上,我的友人及其他受害者的身上所干下的那些伤天害理的事,令我越想越觉不平。我就是要报复!
忽地牢门开启了,似是上帝此时来临,满足我的渴求,赐给我一个交锋的机会。〃出来受审!〃一男看守大声喝叫着。
我拿起语录本转身就走,一跛一瘸地跟着走得飞快。
喇叭里正在播放《人民日报》社论,解释着毛泽东的最新指示。在我跟着看守穿过楼面时,一路上,都是播音员那敬畏虔诚的嗓音,在诵颂毛泽东的言语:〃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毛泽东的威严的权力,就像一条严严实实地紧裹着中华大地的毯子,铺天盖地,一处不漏。我暗暗提醒自己要谨慎小心,万万不可流露出任何会被认为是反毛反党及反政府的言论,否则,便会被打成〃反革命分子〃这样,这些极左分子就会在我身上捞到稻草了。我给自己定下一个策略,就是坚持批评主办我案子的干部,没有按毛泽东的政策办事,而这些政策是完全正确的。必要时,我可以说些违心之言,即使我不赞成毛泽东,但也要表示出我是支持他的,就像其他中国人一样,为了求得生存,天天都是这样装着假。我再告诫自己,仅仅与他们对抗还不行,一定要智斗巧斗才行。
提审室所在的大楼入口处,挡着一幅蓝色的棉布门帘。那些看守不再是无精打采地倚靠在门口小房间的椅子上,而是肃然挺立着,随时待命。解放军们在走道里巡逻着,几个穿蓝制服的人,在敞着门的提审室里出出进进。看来,这里还刚刚上班,我是第一个被提审的。想到昨夜发生的一切,我预料到这次交锋,凶多吉少。因为那批家伙的阴谋落空了,他们恼羞成怒了。我再次告诫自己既要机灵又要有胆量,无论如何,我要他们自己来暴露自己,暴露得越多,就越容易拆穿他们的西洋镜。因为这其中还有许多问题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看守打开其中一个房门吼道:〃进去!〃那审问室四壁已经过粉刷,显得光亮干净一点了。窗户两端挂着两幅横幅,用白漆写着两句口号:〃无产阶级专政万岁!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墙上还有一幅毛泽东像。
一溜五个男人正对着门坐着,其中一个穿着军装,我想估量一下他的级别。自一九六三年林彪取消军衔后,全体解放军都穿上了一式一样的宽大军服,恢复了游击战争时期的传统,因此,很准在这间阴森森的审问室里,估出这位圆脸青年军人的级别。但他军服上有四只口袋,这说明他是个军官。因为一般的士兵,上装只有二个口袋。他们之中年纪最大的一个,满脸皱纹,双手粗硬,看着是个打工的。我肯定那个军官是代表军管会的,那大年纪的工人和其?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