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生死劫》第47章


一阵昏眩,房子都在打转,眼前一片漆黑。我只好用手扶着椅子背,两条腿就像筛糠一样直打哆嗦。我担心我已不能昂首稳步地走回囚室了。但我不能让他们觉察到误以为我是神经太紧张之故。所以我指了下肿胀的脚脖子说:〃我要向昨晚踢我的看守提出抗议!胡说!看守是不允许踢打犯人的。但那看守肯定踢过我了。〃我一跛一趔地跟着那男看守出了审问室,一边嘟哝着。
我已讥饿难挨,又担心着会错过那一天仅有的一顿米饭。
因为晚上那顿山芋,常常令我吃了不消化。待我回到囚室时,那值班的女看守告诉我,我的那份米饭已给我包裹在毯子里保暖了。她还说如果我需要的话,她还可以给我一些热开水。
虽说我一直认定她是最和气的一个看守,但我还是为她那富有人情味的关怀而觉得受宠若惊。一盒白饭和青菜给包在一块毛巾里,再塞在毯子里,还有点微温。过后那看守又拿来了热水瓶,就着小窗斟给我一杯开水。我在床沿边坐下,一边吃饭一边回忆分析着上午的一系列情况。
看来他们五人中,那审问员的文化水平最高,也最机敏。只消看他那副自以为是的腔调,就可推知,他是个共产党的老干部,但他是否真正的左派人物,我倒也无法确定。但身为审问员,无疑就必定是为左派所重用的。那老工人不会是真正的左派。可能他只是代表工宣队的。因为他是个工龄较长的产业工人,选他这种人当工宣队代表,不过只是装装门面而已。那做记录的青年,则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看他仅是把记录员当个职业而已;因为当我在为刘少奇辩护时,他一点没表示出丝毫怒气。唯有那个青年工人和解放军,才是真正的〃左派〃。他们的外表和举止,都是典型的极左时代的青年。他们出身于贫苦的家庭,经过长期的政治熏陶,已失却了自己全部独立思考的能力。
而女监值班看守的举止最令我生奇。我拚命回忆,究竟早上做了些什么而令她对我产生如此的好感?我一边咀嚼着又生又硬的菜皮,一边苦苦地思索着这令我颇感困惑乏事。我想我所做的唯一较为突出的事,就是为可怜的刘少奇讲了一些话。她如此厚谢我,是否因为我讲出了她自己一个监狱看守不可以讲的心里话?
回顾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传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非常重要的。共产党人也不例外。当一位共产党领导失却他的尊严时,那些长期为他工作的人,不管他们的关系怎么疏远,也会觉得不体面的。自从市公安局被极左分子彻底砸烂之后,在第一看守所中,肯定存在一批人,因着他们的命运与刘少奇的路线联系在一起,从而对他产生同情。假如因为维护刘少奇而能在监狱里得到较好的待遇,以及一种出于人道的关心,那倒是很值得这样做的。如是可以争得一个较好的机会来保持我自己肉体的生存,这对我来说,是眼前的头等大事。但当我出于种正义感的冲动,为刘少奇辩护时,并没有想到会这样的。
下午,我又被召去审问室。那审问员向毛泽东画像挥挥手,我就对它鞠了个躬。然后他选了一段毛泽东的语录令我读。〃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看起来,反动派的样子是可怕的,但是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力量……〃这时,审问员从抽屉里拿出一大叠文件浏览着,另外两个人仔细察看着我的脸部表情。那审问员每掀过一页,就频频摇头对我表示不满,好像从文件中觅到一些令他吃惊的信息。我就知道他在装腔作势,故弄玄虚。他假装阅看的那些文件,或许就是我已听熟了的那套老皇历而已。所以我采取一种无所谓态度,静候他再开腔。
这样过了一会,他搁下文件,说:〃你们公司其他职员的觉悟都比你高,他们知道怎样做才对自己有利。他们已全面交代了问题。〃他指指那堆文件。
〃既然你们已得到了所需的材料,为何还硬要我作虚无其事的交代呢?你们各人都需讲清自己的问题。你要我讲,我就只能讲事实。亚细亚是个贸易公司,它与政治无关。亚细亚留在上海营业,是要和中国进行贸易。总而言之,它之所以留在上海,是因为得到人民政府批准的。我与丈夫都持有与我们有联系的北京负责干部的盖章文件,以证明人民政府要求亚细亚在上海设立分公司。这正是事实。党内走资派需要一个外国特务组织来掩护他们自己。这是很清楚的。〃审问员这么说。
〃我劝你讲话要慎重点。亚细亚留在上海,是经过国务院批准的。〃我只是差点没有点出,准许亚细亚留在上海的决定,是周恩来总理批准的。而审问员肯定是已觉察到这一点了。我真想知道,周总理是否是极左派要打倒的领导人之一?但只要周总理仍担任国务院总理,估计他们岂不敢公开攻击他。
〃亚细亚是个跨国公司。根据马克思的观点,它是资本主义企业发展的最高形式。它剥削了许多国家的工人。这种公司在政治上是最反共也是最反动的。全国解放后,决不能容忍他们留在上海。〃审问员说。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当美国对中国实施禁运政策时,让英国石油公司留在上海,是非常明智的做法。它瓦解了敌国阵营,还有什么比这样做更聪明?我从毛主席著作里学习到,他提倡在敌人阵营中制造瓦解和分裂的战略方针来进行阶级斗争。〃我说。
那青年工人插嘴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要自力更生,我们不需要外国公司的援助。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过:"我们不反对外援,但主要依靠自力吏生。"他并没有反对友好的援助。你不能把与亚细亚进行贸易说成是友好援助。〃审问员说。
〃几年来亚细亚从未和台湾有过贸易往来,也没在那边设立办事处,还有什么比这样更友好的呢?你口才倒不错。你先是为刘少奇翻案,现在又为反动国际贸易组织辩护,即使你没其他罪行,根据你今天在这审问室里的表现,就足以给你判刑了。〃那审问员说。
〃我所讲的都是事实。你们所说的,全是凭臆断和想象的诬告。你们是代表人民政府和共产党的英明的造反派,而我不过是个日落西山的老太婆而已。〃我那番话又令那审问员火冒三丈,他重又拍了下桌子:〃别把你自己的生辰八字忘了,这是无产阶级专政机关的审问室!起来!站起来!给我站着。你污蔑无产阶级专政,必须对你严加惩罚。〃那青年工人也气势汹汹地帮着腔。
我站了起来。
〃交代你丈夫参加英国特务组织的经过。〃那审问员说。
〃你这么说,我就无法回答你了。你很谨慎,是吗?帝国主义把你训练得很能干,是吗?你还顽抗。〃那审问员说。
那位老工人说:〃你先回答审问员提出的问题。有关英国特务组织的问题,我们现在暂且不提。完全正确!经过调查研究才可以下结论嘛。这也是毛主席教导我们的,他说过:"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我对他们说。
那审问员又拍着桌子大吼着:〃轮得上你来教训我们?你太嚣张了,你忘了你是个犯人,而我们是代表人民政府的。希望人民政府的代表讲道理,遵守法律,把我的问题调查清楚。〃我说。
〃这正是我们要着手做的,但你不交代。我不能做不负责任的假交代。我不相信一个不符事实的交代会对政府和他人有价值,它只会增添混乱。我没做过任何违法的事,我要讲事实真相。假若我说谎隐瞒什么,你们可以对我严加惩办。你们假如同意的话,可以给我一张纸,我情愿签字为证。〃我说。那记录员和审问员商量了几句后,就递给我一张纸。我走到写字台前写道:〃我是一个爱国的中国人,也是个守法的公民。我从未做过反对人民政府的事。假如政府查出我曾试图向全国任何人窃取秘密情报,我愿承担死刑。假如调查结果,证明我的确无罪,那么人民政府必须给我彻底澄清事实,登报声明,向我道歉,恢复名誉。〃我签好名,写上当天日期,然后交给审问员。他自己看了一下,再传给其他人看。那老工人拿出老花眼镜擦了擦,戴上后也看了看那纸条,一边点头表示同意,然后他指了指那张犯人的专座,对匏说:〃坐下!坐下来!〃那青年工人和军人,却拒看我的保证书。那个青工冷言说道:〃你就像个玩"沙蟹"的家伙那样,摆出一副虚张声势的吓人架势。〃审问员把我的保证书交给记录员,由他放入文件夹里。
〃你丈夫是怎样当上亚细亚上海办事处的总经理的?〃审问员问。
〃亚细亚在二次大战后制定的一项政策,就是必须在开设分公司的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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