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烟云》第51章


“但是我们已经出生了,该怎么活呢?继续活下去,结婚生子难道不对吗?”
“婚姻和爱情都是孽业法则的一部分。我们有身体,也有爱和欲,爱欲又带来种种失望。活在业的世界里,我们屈从孽业法则,面对无法避免的罪愆和报应,因果律到处存在。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你必须活下去,生活的方式决定了我们的将来,是接近智慧呢,还是沉入悲愁的深渊里。现世的生命使我们被爱憎所缚,爱憎本是一体的两面。你说你曾恨过博雅,那是因为你爱他,正如现在你知道自己还爱着他。我们都有朋友、亲戚和各种私人关系,要完全摆脱感官的欲望是不可能的。但是知道爱憎是由我们的感官以及‘你’‘我’的差别心而来,就可以达到博爱众生的幸福境界,超越个人失望的悲哀。”
然后他教她《楞伽经》中诵佛的名言:
世间离生灭,犹如虚空华,
智不得有无,而兴大悲心,
远离于断常,世间恒如梦。
智不得有无,而兴大悲心,
一切法如幻,远离于心识。
智不得有无,而兴大悲心,
知人法无我,烦恼及而焰。
常清净无相,而兴大悲心。
一切无涅槃,无有涅槃佛,
无有佛涅槃,远离觉所觉。
若有若无有,是二悉俱离,
牟尼寂静观,是则远离生。
是名为不取,今世后世净,
我名为大慧,通达于大乘。 
拾陆 
观音菩萨一定蓄意让丹妮吃苦,她二月三日收到博雅那封延误的信件后,曾拍过电报,也曾去信说明,但是毫无回音。丹妮原以为对博雅的爱情已死了,但此刻又重新点燃起来,她整日魂不守舍。先是玉梅分娩,然后是照顾婴儿和婴儿死去,她现在工作反减轻了些,时间也很自由。老彭发现她愈来愈瘦,愈来愈苍白。他要她多走路,一方面当做普通养生法,一方面也寓意更深的理由,若要心灵解脱世俗的悲哀,必先使身体不依赖舒服的享受。以军校生的严格训练才能拯救灵魂。正如训练中的军校生在反省时会用好奇的眼光来看平民生活,山中的隐士对世上的目标、都市的生活、也能看出另一种分量和意义。无忧无虑的心灵只存于无忧无虑的身体中,这种肉体常被冠上禁欲主义的名称。《证道歌》说得好:
常独行,常独步,达者同游涅槃路。
调古神清风自高,貌顇颧骨刚人不顾。
禁欲对女子比男子更加困难,尤其怀孕时更是如此。精神想压抑肉体,却往往违逆了女性存在的法则。母亲子宫生命力又强壮,又渴望生长和养分,于是坚持它的需要,不肯妥协,只遵从与生俱来的法则。这份需求转移到母亲身上,改变了她的口味、食欲、心情和情感。胎儿决定母亲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胎儿最需要宁静与休息。违犯了这些法则,胎儿照样能尽情吸收母体的一切,不管母亲反应如何,把体内的营养全吸光。
研读佛经只改变了丹妮对生命的看法。她不知道除了自己灵魂搅动外,她体内另一个生命也觉醒了。
有一天早晨她出去散步。走过农舍,正待爬上大庙山径。突然晕倒在路上。没有人看见她。她醒过来,用力坐起身。一个伐木人走过,看她坐在地上,脸色和嘴唇发白,知道她生病了,就扶她回屋内。她进入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玉梅连忙去叫老彭。
老彭进来,坐在丹妮床边;脸上尽是关切。
“我正爬上小山,突然一阵昏眩。”她说。“醒来后,有一位伐木工送我回家。”
他静静看了她一分钟,心中想着无法出口的念头。最后才说:“你不能再一个人出去了。也不能太劳累。”
她掩住了面孔,玉梅过来站在床边说:“小姐说不定有喜了。”
听到这句话,丹妮把脸转向墙壁,哭得双肩抖个不停。
老彭默默走开,显得忧虑,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丹妮来敲老彭的房门,门开了,她低头走进去。
竹桌上放着一盏油灯。窗外冷风吹得树叶沙沙响。她坐在他床上,因为屋里只有一张椅子。
“你怎么办呢?”他问道。
她抬眼看他,两眼亮晶晶的。他的目光很直率,但是她没有答腔。
“我想你不必担心,博雅马上会来信的。”
“快十天了,他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会写信的,我知道,他会来找你。”老彭坚决地说。
“如果他不来呢,我就去找秋蝴。”她说。
他一脸恐惧,可见他懂得她的意思。
“是的,”她又说,“虽然你明了一切佛教,你却不会了解这些。男人永远不会懂,肉体的担子由女人来承当。秋蝴说她为别的女人做过手术,她也可以替我做。”
“我再写信给博雅,他会来的。”
“如果他不来呢?”
“你不能摧残生命,我不许。”老彭显得很难过。
“没有父姓的孩子!”她苦涩地说。“不错,这一切都很有趣,这个业的法则‘父亲之罪报儿身’。”
“我用我母亲的姓,我的孩子用我的姓,如果是女孩,她的孩子也会姓崔——世代姓崔!”老彭起身踱来踱去。“一定能想出办法来,一定有博雅的消息。”
“去年十二月以后,他就没有写信给我,已经快三个月了。”
他停下脚步,眼光搜索地看她,然后说:“小孩一定要生下来,一定要有父姓,有一个办法。”
“有什么办法呢?”
“丹妮——如果博雅没有回音,你不反对孩子跟我姓——姓彭?”
最后他的声音有些抖。她盯着他,仿佛被一个太伟大、太难了解的新思想吓倒了。
“你是向我提出这一个建议——牺牲你自己?”
“丹妮,也许我不该说……我只是给孩子一个父姓:我不敢要你爱我。”
“你是说要娶我——不让我蒙羞?”
“不,我太老了,配不上你,但是我还没有老得——不能欣赏你,重视你——我无权说这种话——”
他停下来。他看出她脸上有矛盾的情绪,感激、佩服以及藏不住的窘态。
“你得明白,”他说,“我们必须等博雅,你爱他,这是他的孩子,但是万一他不来,万一他改变了主意……”她慢慢抬头看他,点了点头。他抓住她的小手。
“那你愿意啰?”
“是的,我愿意。”
他捏捏她的小手,她知道这对他不只是牺牲而已。
他猛然抽回手,走出房间。
博雅心里知道,丹妮临走前在电话里说了那一番话,可见她定全误会了。
“我是你的姘妇,现在我不再当姘妇了,不侍候你,也不侍候任何人……跟香云去玩吧。她需要你。”他以为是她叫他猪,不过他倒不生气:这只表示她多么绝望,多么爱他。
“我不能怪她。”他自言自语地说。
他对她的爱情充满自信,就把这一次的误会告诉叔叔阿非说:“她叫我猪呢。”边说边笑出来。
但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杳无音讯,南京又沦陷了,他开始陷入沮丧中,个人的问题加深了国难的感触。国都沦陷,他并不惊奇,但是最后几天的抵抗太激烈了。南京陷落前三天,上游七十里的芜湖先失守,南岸中国军队的退路被截断,留下来捍卫南京的十万大军被困在长江江湾的三角地带,以南京为顶点,北有大江,南有追兵。
保卫国都的任务都落在唐生智将军手中,他不顾白崇禧将军的劝告,自愿担当此一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自从苏州的中国战线垮了以后,中国的撤军全然失败。守军包括三股不同的兵力,广西军、广东军和四川军,还有一些留在中央的机动部队。无干线的指挥,个人的英雄行动根本无用武之地。在首都东侧防守一座山头的一营广东军被敌火团团围住,战至最后一卒。山头整个着火,这一营士兵其实是被活活烧死的。其他各军退到城内,占领巷战的据点,却发现唐将军走了,没有留下防守的命令。群龙无首,溃不成军。广西军仍维持一个整体,向西撤退;有些士兵抛下武器和制服,到国际安全区去避难,或者乘渡船、小船和其他能漂的工具,随平民渡江。河上没有组织化的运输系统,但是就算有系统,十万逃生者在岸上等几百艘小船载运渡河,也照样会弄乱的。下关附近的城门挤满卡车、破车,男男女女腐臭的尸体愈堆愈高,交通都为之堵塞了,渡河成功的人都归功他们的运气。
博雅思考南京大乱的消息,觉得中国最具考验的时刻已经到来。三四万军人在上海战场上捐躯,其中包括好几师中央军。各省派来抵抗洪流的军队根本难担大任。十二个日本兵在一个雨夜里披雨衣乔装成平民,只敲敲城门,卫兵就放进去了,那些卫兵来自西北,纪律很差,苏州附近的战线就这样轻易垮了。这种军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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